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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
“脚还疼不疼呀?其他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呀?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呀?妈妈给你做呀。你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呀,要是你缺个胳膊少只腿……你让我们老两个怎么活啊……”
对没错,我妈来了。我妈这人有个两个爱好,打麻将,喝极品大红袍,早年间人美手辣,在我们家经济拮据的时候一度靠我妈打麻将过活,那时候哥们儿也穿的起阿迪耐克,我爸有时还抽得起黄鹤楼,我妈走哪儿都杀得该地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麻将声,她倒也知趣,在我家度过经济难关之后,便金盆洗手,手痒时候打打□□麻将,人也热情,在我们那片儿被美称为“雀仙儿”。现在她是居委会领头人兼广场舞领队,每天开开心心的在社区里发挥自己中老年的余热。
“哎哟这个谁家小伙子长得那么好看呀”她细细看了看何向初,小声问我,怕惊动了熟睡中的他,“跟你爸爸当年有的一拼啊!不像你,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天生丽质,作风良好,怎么就生你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不像我也不像你爹。你看看人家怎么长的,再看看你……”
我白了她一眼:“得了吧,我爸长得跟赵本山似的,能生出我这样儿的不错啦!”我压低声音:“而且我旁边这人,不比我好看,真的,不信他醒来你自己看看。”
“臭美……”我妈找了个板凳坐下:“你的脚怎么搞的?听说从五楼摔下来的?怎么那么不小心?”
“啊,那天不是大壮生日吗?我们就买了点酒,喝着喝着喝大了,我就爬阳台上去,喏,隔壁床的小兄弟喝得一样多,被我一起拉下去了。”这个版本,可以让我妈少点怨念。
“哎哟……”她用手戳了戳我的脑袋:“造孽啊你个小王八蛋,他没事吧?严不严重?怎么还没醒呀?怪吓人的!不行不行,我去问问医生,看看他严不严重,顺便出去买个汤,人家受你牵连,我们总得表示表示。”说罢便自顾自的出了门。
她走后两分钟,我听隔壁床死尸般的何向初说了一句:“谢谢。”
“……”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谢毛,傻逼……”
何向初待了两日,没什么大碍就出了院,我活生生待了两周。我妈照顾了我一周,想我爸想的厉害,可是家里上了岁数的奶奶也不能没人照应,我爸也来不了,她就回去了,本打算在家呆两天又上来,我在视频里磨了近一个小时嘴皮子,舍友也保证会照顾我,她才没有再过来。期间还心心念念何向初。何向初话很少,我妈主动找他讲话他也接不来,只能笑笑,顺着我妈的话说“是啊是啊”,“对对”,“不知道哎”。再后来我才知道,何向初从小没有父母,家里只有一个外婆拉扯他长大,别的小朋友有爹疼妈爱,自己就像个没有保护伞的小孩,被别的小孩子抢了橡皮抢回来也要被他们的父母说两句,所以不爱与别人的父母交流。
他们三轮流照管我,大壮和小乔照看我的时候就是A??V之夜,大壮照看我那天,看美产,少剧情,大尺寸,浮夸,看着看着两人也无聊,就睡着了;小乔照看我那天,看日产,情节变态,人嫩声骚,看着看着两人还会老脸一红,我心说小乔□□这事儿可不能再拖了,再不实操,怕是要先学会把对方当工具使了!最他妈无聊的就是何向初,基本上就是随便说上两句学校里发生了啥事儿,然后让人莫名尴尬的沉默就会逼我偏头假装睡去。连眼睛都不敢睁!万一目光对上怎么办?!我说啥?
小乔和大壮一般晚上八点左右到,何向初要兼职,有时九点到。有一天实在晚,我都睡了才发现他进来,身上一股重重的烟味把我刺激醒了,我心说我住院期间他第一次这样啊。听到他坐下的声音,我闭着眼问道:“你怎么啦?”
“没睡?”他沉默了十几秒:“我没事啊。”
“行吧,算我多事。”我莫名来气,哥们儿躺这儿是因为谁!!!我他妈牺牲那么大都不能换来他的以诚相待?当真一腔诗意喂了狗。“你可以回去,我真没事儿,只是平时有点无聊,睡了也就好了。”说着我微一睁眼,模糊的看见这厮的眼眶是红的,像是哭过。见我睁眼,他迅速把头扭过去,假装在看隔壁床的病人。
我怎么说的?不能睁眼,睁眼就尴尬……那我现在是当做没看见?还是像老父亲一样给他摸摸头?他为我哭的?不像啊,早怎么不哭。
“我算是救你一命吧?起码我是有救你的心啊!跟我说句实话你能怎样?”我压低语气,知道我不该逼他,但还是来气。
“……”又是沉默。
我盯着天花板大概十分钟之后,他开口了。
他有个兄弟,从小住他对面,从他有记忆开始,那人就是他朋友,他们那一片有十多个小孩,那人长他两岁,是孩子头儿,从小那人干嘛,他就干嘛,他想干不敢干的事情,那人会代他干,别人家的小孩子有父母罩着,他是那人罩着,被小朋友欺负了那人就是他的拳头,被大人欺负了那人就是他父亲一样的存在,明明自己也就是个小孩,也会为了他跟大人据理力争。他家里只有外婆,日子过的很辛苦,那人会把自己的零食分他一半,用自己的零花钱带他去餐馆吃饭。那人父亲有暴力倾向,把那人的妈打跑了。父亲时常在外边做生意,对那人好的方式就是多给点钱,也不知道是从事什么非法勾当,家里亲戚朋友都躲着他们,他常常带那人回家吃他外婆做的饭,他们就是这样长大的。他学习很好,是可以保送211那种。那人却不一样,虽不是爱惹事的人,但却因为结交了一些不安分的朋友常常打架,因为这事,高中时候他们慢慢疏远。五六年前,也就是他高二的时候,被学校里一个痞子找麻烦,之后他才知道那痞子的女朋友喜欢他,传闻还给发过求爱短信,越是肤浅的男人越是好面子,午休时那痞子一脚踢开班门,当着班里同学的面就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后来在校园里如果偶遇,不是跟着他走一段,拍拍他的头,就是大声叫他“优等生”,问他“我的婆娘你插得爽不爽”。
有一次晚自习后,那痞子在路上遇到他,问他“借点烟钱”。回家的路上人烟稀少,他只好把自己口袋里仅有的20元给那痞子。那痞子接过那钱难以置信的笑了笑,问他“你是打发叫花子?”然后一拳打在他脸上,那痞子刚想再打第二下的时候,被人一个飞踹踹翻在地,来的人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兄弟。那人发了疯一样向那痞子踹去,接下来拳脚并用,用狠劲把那痞子往死里打,他见过那人打架,可是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像是充满了杀人的欲望。等他回过神来去拉那人的时候,开始还挣扎着还手的那痞子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被拉开的时候,他的兄弟恶狠狠的喘着粗气,脸因为激动而涨红,眼睛兴奋的发着光,问他:“你没事吧?”他说没事,再打人就要死了。他兄弟冷哼一声,蹲下,一把扯起那痞子的头发,指着他说:叫爸爸。那痞子鼻子里嘴里都是血,眼中充满不屑的眼神在之后的几年中都是他的噩梦,见痞子不说话,他兄弟给了他一巴掌:“叫。”连续四五个巴掌之后,他兄弟说,行吧,不叫算了,给点烟酒钱。说罢从那痞子的裤袋里掏出所有钱,回头看看何向初,咧嘴一笑,哥带你吃烧烤。然后转脸对那痞子说:打你的是我,高补文科班闫和然,有事儿找我,不急,明年我还复读。
之后两人读书的读书,逃课的逃课,偶尔一起上学放学,但这种悠闲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周——那痞子死了。重伤,救治无效,第三天就死了,只是传到他们耳朵里是四天之后了。同时传到他耳朵里的消息,是闫和然已经被列为嫌疑人了。他听到消息,心里一沉,生平第一次翘课去找了闫和然。那时闫和然正在家里的阳台上吹风抽烟,看上去十分平静。
闫和然问他怎么翘的课,感叹了一句优等生出校门保安都不拦。何向初说:这牢我去坐,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是优等生,他打我也是有目共睹的,我就说又是他先动的手,最多算个防卫过当,能判轻点。闫和然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吐了口烟,是吗?那你外婆怎么办……那杂碎已经告诉别人是我干的了。呵,自报家门是我干过最牛逼的事。呵呵真他妈响亮了老子的名字。何向初看着他,情绪越来越激动,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只剩下好似面对将死之人而无力回天的落寞。闫和然说:本来想着罩着你读完高中的……你要好好学习啊,以后考个硕士博士什么的多牛逼,你外婆有个好依靠,也给兄弟我长长脸。何向初看着天,从没觉得乌云密布的天也能如此的刺眼,应激湿了眼。
闫和然被判了6年。
何向初会去探监,看着闫和然从最开始的玩世不恭,到后面学会了正襟危坐;语气从故作轻松,到后面学会沉默。为了方便探监,何向初放弃了保送,考取了本省一个普通的一本,却因闫和然再三叮嘱,骗他去了中山大学。入狱第四年,闫和然的父亲因为贩毒被捕,在追捕过程中顽劣反抗,不幸身亡。何向初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个事,也不知他是否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从此之后,闫和然拒绝探监。
时光转瞬即逝,6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打听到闫和然的出狱时间,何向初届时守在监狱门口,看到闫和然出来,几乎认不出这个人了。刚进监狱时,闫和然是犯了错却依然骄傲的孩子,出狱时,像是这个世界的异客,回头看了看监狱的大门,步伐沉重到让人感觉他不想离开。看到何向初,他亮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眼里少了光,一件灰色的卫衣和一条棕色的工装裤,还有一双黑色的胶鞋,以及一个军绿色的背包——和电影里刚跨出监狱的人一模一样。像是心里一个期盼已久的重生画面被生生撕出了血,何向初登时哑口无言,感觉呼吸都是抽搐,都在痛,原来那些欲语还休,背后都承载着言语无力的痛。
“哟!感动感动!”他走过来,像是努力在表演自己入狱时的那个人,“等多久啦?!!我都认不出你了!哎哎,说话呀!”
“……”何向初看着他,用力的看着他,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脚……似乎是在用力的确认面前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等了六年的那个人,是不是两年未曾见的那张脸……看着看着,何向初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他过得好不好自是不敢去想,有没有被狱警狱友为难,吃得饱吗?穿得暖吗?难过时候怎么办……这些问题他从来不敢去想。人生最宝贵的六年在监狱中度过,这是个又丑又难看的烙印,是个不会愈合的伤。
“你他妈凭什么拒绝探监!凭什么!!”一拳头疯狂的抡向闫和然,闫和然始料未及,被抡翻在地,惊叹道:“好小子,你他妈读的体校啊?力气见长啊!”
“……”何向初还没打够,扑到闫和然身边,看到他那样,又心疼了,揪起他的领口,哇哇的哭个不停,像个走失了很久才被妈妈找到的孩子,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可以不用再忍,尽情释放着自己的委屈与伤悲。
来接闫和然的还有另一批人,他们开着车,是闫和然入狱前的兄弟们。何向初拉着闫和然,让他不要去,让他跟自己走。闫和然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来接我。便头也不回的上了车,留泪痕未干的何向初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六个字。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这么远。
这也就是发生在大壮生日当天的事儿,今天怎么回事呢?何向初找到了闫和然,就在本市一栋小型写字楼里的一家小贷公司,目测实际就是放高利贷的。看到闫和然西装革履的样子,恍如隔世。店里没什么人,闫和然把何向初带到走廊楼梯间,何向初点了根烟,缓缓的吐起了烟,闫和然见状稍微吃惊,“优等生也抽烟?”何向初听闻骂了一句:“说你妈。”闫和然侧目,面露不悦之色:“嘴巴放干净点。”这要是别人,照以前闫和然的性格,对方已经躺地上了。何向初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这么怂啊?在监狱里面被爆菊爆到害怕啦?哈哈哈哈。”闫和然自是不高兴,拎着何向初抵在墙上:“你他妈疯啦?啊?!”何向初吐了一口烟在他脸上:“我要你电话。”闫和然松开手,拿过何向初的手机录入了数字,便把手机扔给他,问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工作去了。”
何向初说:“阿婆叫你回家吃饭,后天。”你生日。最后三个字没能说出口。闫和然说:“又说吧。”何向初听到这三个字迅速红了眼眶,一把扯过闫和然:“又说?哈?我们才是你家人!阿婆每年都在数着你出狱的日子,家里专门为你供了个菩萨,逢年过节烧香首先念你,她已经83岁了,你他妈跟我说又说?!啊?”闫和然面如死灰,看了看何向初,快速突然挤出一个和事佬般的笑:“好好好,我去去去,哎呦喂真是能耐了,后天直接外婆家见。”看见闫和然这一脸故作轻松,何向初更来气了,想大声问你他妈的到底怎么了,可是对方这面具一旦戴上,岂是说摘就能摘下的。他只能看着闫和然离开,抽了一支又一支烟。
“后天你阿婆做饭?我可以去吗?”我问道。先说出口我才想到,妈的扑街,我去干嘛……
“你这脚……”他皱皱眉。我说道:“也是……”又想了想他刚刚说的那些:“你也太缺德了,说他被爆菊,我的天,这话是你说的?万一是真的,那你岂不是戳他伤心处哈哈哈哈哈……”说完才发现自己真的太傻逼了,看向何向初,他只是低头沉默。我只能安慰道:兄dei,人家毕竟是从号子里出来的,你要多给他一点时间适应这个社会啊,你看你现在前途无量的,他难免会自卑,或是觉得不想拖累你们家,你多给他一点时间,不要逼他,时间长了他会意识到,你们才是一家人,没事没事,搞人际关系我在行,我帮你出谋划策。何向初说了一句谢你,然后发起了呆。
那时我和何向初不太熟,只觉得他是因为与亏欠了一生的兄弟疏远了而感到悲伤,不知道他隐去的对话。
去坐牢之前,闫和然对他说,好多应该趁年轻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可惜了。何向初毫不犹豫道,我帮你做!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做!闫和然掐灭了烟,侧头看向他,一把搂过他的头,吻上了他的唇。漫长的吻,有舌头那种。何向初一脸懵逼,只听到异常的心跳夹杂着略过耳稍的风。闫和然说,他想试试强吻男人的感觉。
大壮生日那天,何向初突然想到这段对话,也想站在闫和然的角度,试试那种感觉。所幸,闫和然当年没想试试□□男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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