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颜Ⅰ

　　待众人远去，简成子斥道：“两位既是名门望族之家，怎会连的这点规矩都不清楚？这再往前便是后宫所在，外族男眷非亲召不可近，轻者逐出宫闱永不得入，甚者株连家室一并重治。”拂手退避随从，继而道，“若不是念在你等是齐贵来使，又逢大王琐碎烦扰，在下一旦将此事上报，只怕有辱齐国名声。”

　　“简护卫说的是，我与家弟虽行为唐突，但心中并无半分冒犯之意。家弟方才思乡心切，又巧这魏国美酒浓香醇厚如瑶池玉液一般，一时贪杯，惹得酒气袭胸，便想出来走走，我未及时阻拦，没成想逛到此处。惊扰了各位宫中贵人，实在该死，”宥熙恭行大礼，随手压住裕征脊背，“只是，在下顾忌，如今齐魏正是交好之时，还请简护卫念吾等初心赤诚，免此一责。在下感念至极，多谢多谢。”说完仍不忘瞪了眼田裕征。

　　后者原本有些迷茫，好歹经方才一番折腾，自己也知道犯了错，亏了理，难得顺着道了歉：“我，我错了，请简护卫原谅。”

　　“你当然有错，不过能原谅你的不是我，”简成子板着一张脸，显然有些不悦，“方才你对太子殿下不敬，殿下面红耳赤地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任百般劝说也不肯出来。田家小少爷，恐怕这件事情，你需要给个交代。”

　　“啊？什么太子？”田裕征摸摸头，“你是说，刚刚那个小女孩是太子？”

　　理所当然的，两个人都同时黑了脸。

　　“方才那位，是我大魏的太子增，田公子，若是太子殿下折损了半分，这件事情恐怕就不是一两句道歉能解决的！”简成子忽而有些怒。

　　宥熙沉声低下头，已然不想管这个烂摊子了。

　　田裕征不情不愿地答：“那，那等太子气消了，愿意出来了，我再向他当面请罪可以了罢！”

　　“好，我倒想看看，你要如何请罪。”转而望向无奈的宥熙，“方才事出紧急，还未来得及问明，这位公子想必是田家二少爷田宥熙罢。”

　　“是，在下田氏，字宥熙。这位是家弟田裕征，我兄长田懿寒正与信陵君商量要紧事，故而一时放纵了我二人，简护卫请见谅。”

　　宥熙生为次子，但从小经家母细心教导，言行举止皆视恭谨为准绳，他虽待人亲切和善，但也严守礼义廉耻尊卑有别，所以一旦离了田懿寒，他便会自然担起该有的体面。

　　“客气了，有机会，还想与田公子好好聊聊。”简成子抬头看了眼日色，“时候不早了，在下还有事要办，想必很快还会相见，再会。”

　　“再会。”

　　宥熙笑着送别了简成子，而后死死拽住田裕征的衣袖：“如果还有下一次啊，我就和大兄长直接回齐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玩儿！乱跑也就罢了，你怎的还去招惹太子？我看，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消停的。”

　　“我，我也不想的啊！”

　　田裕征清醒了，脑子活络起来，想想方才简成子的话，忽觉有些后怕，如果真的追究起来，连累到大兄长他们，自己肯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得想想怎么哄那个小太子，但愿能躲过一劫……

　　“好了，暂且如此罢，三睦将近，我们也该早些回去准备，现在已经这样了，别想太多。”

　　宥熙放开手，又轻缓搭上裕征的肩：“你啊，以后一定要乖乖的，知道分寸。我们不是每次都可以保你的，明白么？”

　　“那我们还是尽早回去罢，就不用怕我闯祸了。”

　　田裕征有些受挫地看着宥熙，此刻他明白，这里的花团锦簇、日月风华都不属于自己，尽管魏王以礼相待，可他们不过是困于时势的棋子，或许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

　　“裕征，以后，不管何时何地，你要记住，话说三分事做七分，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要一根筋。尤其是人在屋檐，命如草芥，很多事情只要踏出一步，就回不了头的。”

　　宥熙自花丛中折下一枝海棠，柔声道：“你看这花，若你将它静静地欣赏把玩，或许会觉得娇美风华无可比拟，”轻掸手掌，海棠随风隐入丛中，“可一旦跟这簇拥惊艳的百花相比，它也不过就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微末光点罢了。”

　　“我们本非人上人，只局中人耳。”

　　尔承楼。

　　下人来来往往张罗一干事宜，颇有些哄闹。

　　龙阳孤自倚榻，借牖前一叶暮色，阅《周礼》长卷。

　　不动声色，不惊波澜。

　　一室之隔，呈动静两界。

　　乐惜少年书生意，不赞世故烟尘气。

　　未觉韶光静默而逝，日色昏沉惹人眠，龙阳搁置竹简，起身，褪下外衣欲小憩片刻。

　　浮声鼎沸掩去飒踏马蹄奔，即刻便有人急扣门：“大司乐，大王派人来接您去芣苡殿，说有要事问您！”

　　听出金烨午音色，龙阳启门，问：“君上还在房中么？”

　　“是，君上与田大公子一直在房中说话，此刻还没出来呢。”

　　龙阳点头：“好的，若是我回得迟了，麻烦你替我告知他们一声，晚膳不必等我。”

　　“还是我陪大司乐您一起去罢，万一大王为难您，我好赶回来找君上帮忙。”金烨午小心翼翼地握住龙阳的手。

　　“无妨的，我不过当个闲职，有什么可为难之处呢，”龙阳的眼神难掩温柔，“很快便回来了，放心。”说罢便往外走。

　　“外头早晚风大得紧，大人您怎可穿得这样单薄，”金烨午急忙忙跑进房内取了外袍为龙阳披上。

　　龙阳的笑带着几分感激：“别总顾着别人，也要多多照顾自己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您快去罢，马车在楼外等着呢。”

　　“嗯。”

　　来接的是吴弘颇为赏识的一个亲信，名唤小杏子，人长得乖巧，见了龙阳便喜笑颜开道：“大司乐，请您上车。”

　　“有劳。”

　　“大司乐客气，应该的。”

　　龙阳上了马车，心中却忐忑不安。

　　自他随无忌入宫以来，魏王就时常借故单独召唤，顺带赐了好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更不必说自己成了大司乐，见面的机会便愈加多起来。

　　分别之前，师傅交代过他该如何应对寻常人情来往，如何学会化险为夷，却并未告诉他如今这般尴尬的境遇该怎样自处。他难于安然接受，又无法拒绝。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魏王对自己的态度，必定不是君臣那样简单。

　　闻民间盛传，原战国初年，魏国根基深厚，持人和，得物饶，凭仗变法之威、军力之盛、连三晋之势，兼弱攻强，觊觎天下，在魏武侯时期，便坐了中原霸主的宝座。只可惜武侯之后，其统治者大都忌才妒能、刚愎骄盛、刻薄寡恩，以致人和渐失，霸业逐废。

　　也正因为轻视贤才，魏国才丧失了吴起、公孙鞅、孙膑、张仪、范雎等智人良将，使得其落到如今的地步。

　　更何况，自己并无惊世之才，魏王原也说不上赏识有加，那这，究竟该如何解释？

　　“大司乐，到了。”

　　是夜，芣苡殿灯火交映，安静祥和。

　　龙阳下马车时正逢寒风掠过，呛了口凉气，觉得嗓子一时有些难受，倒也不十分打紧。

　　入了殿，见魏王着寝衣，正跽坐漆几旁沉心研究一盘棋未注意到自己，还是端端正正行礼道：“下臣拜见大王，大王万安。”

　　“这些下人，我只说研习弈棋不可打扰，他们便连你来了也敢不通报，” 魏王正色离席起立，施行拜礼，“是寡人失礼了。”

　　龙阳示敬再拜以还：“下臣无所建树，愧受大王离席之礼。”

　　魏王浅笑：“你我若这般客气下去，只怕要拜到天明时分。也罢，不与你争。你过来，替我解开这局棋如何？”

　　“大王问话，龙阳惶恐。”

　　魏王指向另一簟席：“无妨，坐罢，只一局耳，问话有的是时间。寡人不信你不会对弈，所以，由不得你拒绝。”

　　龙阳无奈，只得接受：“是。”踱步近到漆几前。

　　弈棋古语“金角银边草肚皮”，其旨在说，对弈时棋子的位置至关重要，若是抢先占据四方角点，便有更多围堵对方的机会，再而进驻四条边界，最终攻略腹地。此乃对弈布局基础，凡善棋艺者皆知。

　　可眼前魏王的这盘棋，白子开局于棋盘中腹，四面强敌环司，其态恰如“草肚皮”，而黑子在外已群聚大势，意图大举侵入，将其蚕食殆尽。

　　围棋对弈，非棋力过人者岂敢于腹心开局。白子自不量力，分明已成死局，即便可以尽力缩小损失，也绝无可能扭转胜负。

　　“你，可有法解？”

　　龙阳对视着魏王期待的目光，淡然摇头回应：“大王，白子，气数已尽。”

　　指间云子坠地碎散，闪着晶莹的色泽。

　　“是么？”有些自嘲的口气，“若是别人来说，我是断然不信的。”

　　“你，读过兵书么？”

　　“只略有涉猎。”

　　魏王将两个盛云子的漆器放及龙阳近处：“龙阳，寡人是打从心底里欣赏你的天赋才智。我这个所谓的君王看似享尽荣华高高在上，其实举步维艰。很多事，旁人看穿却不说穿，任由我蒙在鼓里。”

　　“在位十余年，什么真真假假，我早已分辨不清了。”魏王细览满盘棋子，“可寡人知道，魏国昔日的荣耀已成一场残梦，身处腹地，如入虎狼之口，确已没有回转余地。只是我不明白，到底魏国走错了哪一步，难道落势中原，就注定了这必败的下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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