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颜Ⅰ

　　魏王和颜悦色地凝视着龙阳，那笑意间饱含欣赏与慰藉，甚至夹杂着一丝丝敬佩。

　　“太医道公主已无大碍，各位真是功不可没。”

　　感觉到魏王炙热的目光，龙阳稍稍低下头。

　　“竟能想到以乐为器，真令人钦佩……果然人于年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四下里唯有少许虫鸣声，众人殿内肃然，只魏王独自说着，颇有些落寞。

　　“年轻人心思缜密，若想有一番作为，也自当是在这样的年纪，”稍顿，凝眉，“相必各位也已疲乏，寡人也不忍再留你们在此久站，我早已命下人将一切准备周全，你们便先行退下用膳、早些歇息罢。至于赏赐，寡人已命人送至尔承楼，想必此刻也到了。”

　　“多谢大王，吾等告退。”

　　众人心中释然，齐齐行礼意欲离去。

　　“龙阳……龙阳稍等片刻，寡人有事同你商议……”

　　虽觉有些不妥，龙阳依旧平静回应：“是。”

　　无忌回过头，窥见他八风不动的淡然目光，便放下担忧和懿寒等人先一步离去。

　　殿门轻声掩去，菁琼静可闻针落。

　　龙阳稳稳站着，身量纤纤。

　　“来人，置簟席。”

　　“是。”

　　魏王从头到尾打量着他，很认真，很从容：“坐罢。”

　　行礼跽坐：“谢大王赐座。”

　　他的声音幽幽，带着一丝触手可及的冰凉，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可知，寡人为何留你？”

　　“草民不知。”

　　“无忌的随从已将诸事都告知了寡人，可他并未告诉我，你从何而来，又怎会恰好出现在街市救下了公主。不过我并无意深究。”魏王垂眉道，“有能之人大多希望面君入仕，成就一番事业。可你入了宫，连真容也不愿示人，想来也并非有心功名利禄。”

　　“方才，你所奏之乐韵律流畅，厚志凛然，颇有大家风范，”魏王嘴角露出和善的笑容，“前几日，大司乐病疾亡故，婚礼在即，若无主乐，何以称喜。你若不介意，寡人想将此职，暂授予你。”

　　龙阳额头微锁，目光瞥见魏王却又迅速躲闪开去。

　　“这件事，你可以好好考虑，答应与否，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大王赏识，龙阳不甚荣幸。”龙阳起身，退避三步，肃然行礼，“魏国擅律者众，各位世家公子中也不乏杰出之才，大司乐乃乐官之长，龙阳一个外人，何德何能，实在不敢担此大任。”

　　魏王兜转目光，沉声道：“向行歌，进来罢。”

　　“是。”

　　向行歌候在殿外听了旨意，与双手捧瑟的随从一起躬身踱入大殿，来到龙阳身旁，作揖问：“不知大王传召，所为何事？”

　　“龙阳，你既说自己无德无能，那寡人便要考考你。”魏王似有怒意，“向行歌乃我魏中大夫之一，他自幼习乐，虽年纪不大，但也颇有造诣。此番就让他将我魏国征人曲《陟岵》奏与你听，寡人要你听过后，分毫不差地复奏一次，但凡出了错，便立即逐出大梁，永不得入魏！”

　　龙阳惊而抬目，定定看着魏王。

　　向行歌暗自心中揣度，今日的好戏他自然已有耳闻，也清楚这少年具有非凡之处，只是不知魏王何以这样用技为难，便稍加试探：“大王，《陟岵》大气磅礴，音律变化极为复杂，若是对于以前从未接触过之人而言，是非常难以驾驭的。依臣所见，倒不如换成《十亩之间》，既能让龙公子了解我魏国百姓生活情状，同样也可起到考验之益。”

　　魏王挥袖：“无需多言，来人奉案。”

　　趁着下人置席备案之际，向行歌悄然在龙阳耳际道：“重章叠错，切记。”

　　龙阳一怔，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待一切准备完毕，随从将瑟轻放于案，向行歌应势落座，起调试音。

　　《陟岵》乃《诗·国风·魏风》中极为感染人的一篇曲目，旨在抒发征人思亲之情，身为人才，离家行役，因思亲情急而登高望乡，全篇痛切感人，却又透着征人将士的赳赳雄魂，即便是音律大家也极难奏出其中繁复与玄妙。

　　此时早被吩咐准备果品的一个小丫鬟烨丘捧着小案蹑蹑碎步入了殿，小杏子在一旁伺候待命，见大王眉间不悦，便拦住烨丘，轻声道：“你先等等，大王此刻心情不好，别自讨无趣。”

　　烨丘听了劝，捧案站在小杏子身后。

　　向行歌原本神色安适，抚了弦正了身，整个人便认真起来，全神贯注于瑟。

　　他二十有八，一双垂月眼，颊上些许婴儿肥，虽不出众，看着倒也温润亲善。

　　羽调激越高昂起势，刀雨骨林朔风夹击，征人登临葱茏山巅，眼神颤巍悲绝。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向行歌唱得很轻，渗着哀婉声嘶，十指翻勾着弦，一分分肝肠，一缕缕寸断。

　　少子行役，为国远征，数十载不得归家，父母兄弟离散，心中羁旅惆怅无计可抒，只得长歌当哭。

　　“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奏低亢商调，融满腔悲壮，“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龙阳早已熟悉《诗》中篇章，他看过，读过，品过，可是有了此情此曲，身临其境，是全然不同的心绪，他闭上双眼，细细听着每一个音调的起伏变化，再在心中默诵原篇字句，将两者合二为一以便更好地记忆。

　　向行歌背对着他，他只能快速识别出每一个音调所对应的瑟弦，然后想象自己弹奏时的情景，他眉头颦蹙，灵活的手在空中快速地模拟。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凛冽的风肆意掠过沧峻的山岗，将士们整齐而激昂的呐喊声就在耳际，那是杀伐果敢的血性，也是视死如归的壮烈。

　　宫为土声，角为木声，徽为火声，商为金声，羽为水声，五音焦灼交复叠序，呈五方格局，汇四季周旋，度度马蹄狷狂而来，铠甲上的血抹着风沙的色，脚下是金戈铁马，远方是父老双亲，征人强忍心中悲恸，振声呼嚎。

　　“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

　　乐曲至此，音律层叠更甚，似集浩瀚江海，气贯胸中波澜，点点沉声急坠，一声喟叹，一声埋怨，一声无奈，一声叮嘱。

　　指尖瑟弦丝扣缠绕，向行歌的动作已快到几不可辨，此时曲中深情入极，最是震撼阔绝。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音如滚雷，乐似骤雨，鼓瑟的一人，奏出的却是千万人，带着家国的希望，跋山涉水，厉兵秣马，不知胜败，不计生死，不可回头。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

　　乌云轰隆，细雨幽幽洒，新的战事将起，短暂的修整后又是无尽的疆场厮杀。

　　“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雨水汇成涓涓细流，咆哮的乐渐渐收合，抒不尽的思念永无休止，但音律的高昂已入尾声，方才的震耳咆哮留下委婉的余韵，羽调迂回，角调领势，歌声愈悲，愈哀。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余波碎入尘埃，窥不分明，浸湿的山岗飘洒着热血，征人的脊梁，始终硬如壁峭。

　　向行歌指尖微颤，抖落末调，此一曲奏得大气阔绰，堪称无瑕。

　　龙阳缓缓睁开眼，眸中崇敬。

　　“向中大夫这番演奏，比起日前，似乎造诣更甚。”魏王笑言，“词曲浑然，卓卓大气。”

　　向行歌起身行礼：“卑职只是有感近来国邦多战事，曲间共鸣，才似有所提高，不敢承大王盛赞。”

　　“你既要谦虚，寡人便也省了这些客套。龙阳，此曲听罢，你可有把握？”

　　龙阳缓缓答：“草民，只得一试。”

　　听出话间的不卑不亢，魏王眼神一瞥，暗自观察他微妙的神情，没有想象中的隐隐不安，却也不是全然自若。

　　“那便请罢。”

　　向行歌回过头使着眼色，想要提醒龙阳方才自己所交代的话。

　　龙阳浅浅一笑，了然于胸。

　　他弯腰，行礼，跽坐，拢袖，试音，不紧不慢，条理分明。

　　把握，谈不上，只是这曲意他已听得分明，何况这样的征人之歌，铮铮气概，自己得以一试，实在也是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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