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面人心

　　江麟在江虺要求与他见面的两点之前，还是按照往常的惯例去了一趟13楼的实验区，和自己的组长请了假，说的是两点有些私事要提前离开一下，但也有可能赶在下班时间前回来。江麟语气委婉，里面还透着一些不好意思，毕竟现在实验室里人人都忙得很。
　　而当时手里正拿着试管，双眼目不转睛观察着里面的变化的组长只是头都没转地瞥了他一眼并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回来也行。”然后就接着将注意力转回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之中，没再理会江麟。
　　江氏集团除了13层和21层以外，其他的楼层江麟几乎都没有去过，不是没机会之类的原因，主要是他也压根不想在这里闲逛。而这样对江虺左躲右避的江麟，现在却要直冲25楼江虺所在的办公室里与他见上一面，不用想也知道到底有多让内心纠结。
　　他和江虺每一次的聊天几乎都是以前者无力反驳的沉默，或者不愉快作为结尾，更何况这次江麟对于谈话的内容心里还猜得一二，更不觉得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离两点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江麟就已经垂头丧气的坐电梯到了25楼，但他并没有很快挪开步子，而是在电梯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并且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向下午两点的数字，踱步频率也在跟着一直加快，整个人都显得焦躁不安。但当旁边有员工走过时，他又会立刻将身子面向走廊的大理石墙壁低头装作淡定样子，似乎也是不想让员工发觉他是谁，并叫出他的名字。
　　在见江虺这事儿上，看得出来早死和晚死，江麟还是想选后者。
　　当到了约定的时间后江麟扬起脸，对着走廊天花板上的白色圆灯紧闭了一下眼睛。在保持了这个姿势快十秒钟之后，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换上了一副好似一个奔赴战场，甚至刑场的一个义士才有的壮烈表情，转身走向了25楼的办公区，似乎已经做好了接受接下来无论如何的磔刑了。
　　他向25楼前台的女生问了江总的办公室后就头也没回的直接迈步走了过去，而认出了江麟的前台妹子则是被江麟的举动搞得愣住了，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一番什么大事。
　　虽然表象如此，看起来义愤填膺，但当江麟按照前台女生所说的来到江虺办公室的紧闭的门前时，他体内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真气在一瞬间便轻易散开了，挺直的腰板也立刻瘫软了下来。刚才还好好的小伙子一下子变得跟体弱多病似地单手扶着走廊的墙，勾着腰耷拉着头，另一只手则在自己的后颈不停搓动着，而且力度还不小，甚至让人觉得他是想将自己的皮都搓下来。
　　江麟将脑袋顺势靠在墙壁上，没一会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瞟向了自己来时经过的走廊拐角，顿了大概两三秒后他挪动了步子，似乎是想原路返回，但此时身后刚好有一个女员工经过，看到江麟后就立刻开口叫住了他。
　　“小江总，您来找江总的嘛？”女员工的态度很好，但江麟还是浑身充满了抗拒地连忙对她摆了摆手想示意她保持安静，但可惜这位女员工没有明白江麟打的暗号，依然接着说道：“江总他在里面的。”说完就抬手敲响了江虺办公室那扇暗红色红木做的门，并对门内说道：“江总，小江总到了。”
　　这下子江麟的脸色难看了，他看向那扇被敲响的门，下一秒便从里面传来江虺低沉的回应，说道：“进来吧。”
　　于是那位女员工就像是收到指令般打开了面前的门，并对站在一侧的江麟微笑伸手向门内迎了下说道：“请进吧，小江总。”
　　这下子彻底被断了回头路的江麟只好挪着步子，一步步到了江虺办公室的门口。
　　江虺的办公室并没有那种可以用装潢风格或者格调来形容的氛围，只是很简单的一些木色的桌椅，里面还混杂了几把从会议室搬来的普通椅子围在内侧的长桌旁，而桌子上也堆放着很多文件，就好似刚结束一场会议般，而江虺本人则坐在正对着门方向的落地窗前的一台办公桌前，手握着面前电脑的鼠标，鼻子上夹了一副细框的眼睛，正对着屏幕里的内容看得仔细，见门被打开，江麟站在门口也没有立刻抬起头。
　　江麟微低着头视线向里面扫了两下，而此时旁边那个为他开门的女员工依然用胳膊抵着门，并一个劲儿地冲江麟投去最职业性温和的笑容，并又开口加了一句：“请吧。”示意让江麟进屋。
　　江麟胸口微微起伏，好像是卸了一口气后迈入了这虎穴之中，随着他的挪步，那女员工紧接着就将那扇红木门关上了。大概是没反应过来，或者是想逃走的念想还是没断，江麟被关门声引得立即回头。但即使确认了后路已断也还是不舍地看去，始终就是不敢看向正在他前面没几步办公桌前，阅读着资料的江虺。
　　过了一会，大概是资料看到一段落了，江虺滚动鼠标的手停了下来，并将自己的视线平滑地扫向了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的江麟，并抬手缓慢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对江麟开口道：“坐吧。”但语气依旧平淡，甚至还有些沙哑的疲倦感。
　　“嗯嗯……”江麟小声的回应着，听话的坐在了江虺手指的那个沙发位置上，两只手略显乖巧的稍作握拳放在膝头。
　　“学校的期末什么时候结束？”江虺见江麟坐下后便将手中的眼镜叠好放到了一边，双手相握两只袖口向上收挽的小臂平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默默地注视着江麟。
　　“考试的话这个月末……”江麟抬起脸，但当他的视线对上江虺后又立刻本能地闪避了，只好接着望向地面。“爸……”没等江虺接着说什么，江麟竟然率先挑起了话头，虽然显得有些语塞和弱气，攥起的手指尖用力像是要扣到掌心中似的，但他还是开口了：“关于我考研的事情，如果您不支持，或者不想再供我我都可以理解……你要是不想让我在实验室干下去我也可以走人。”说着江麟咽了下口水，但他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很快便继续说了下去：“但，关于专业这块，我真的是非生物专业不想读。”
　　“你连试都没试。”
　　江虺说得就好似一个铁打的道理般，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江麟也好像一瞬间失了词儿，不知该如何回复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但江虺却没有着急着接着阐述自己的言论，只是看着江麟，就好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我……世界上那么多事情也不是说每件都要试试才知道结果……”江麟嘀咕道，江虺很明显是听到了他的这句话，也很明显江麟没能给予他满意的答案，于是江虺沉了一下脑袋后抬起盯向江麟那不快的侧脸后说：“这学期结束之后就去业务部，直接来公司学得更快更多。”
　　听到江虺这么说，江麟有些着急了，他抬起头圆睁着眼睛看向江虺但没等他开口江虺便又接着说了下去：“剩下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生物系都能考进去就证明你的脑子没问题，业务这边肯定也可以很快上手。”说着江虺将视线重新看向了一旁的显示屏，而江麟却没有平静得了情绪，强抿了一下嘴后用强忍着不去失衡的语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您一定要我去业务部，为什么一定要我学金融呢？就为了我以后可以在公司里帮您的忙？”
　　江麟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从他看江虺那不解且发力的目光中看得出来，这个疑问在他的心里憋了好久，是时候问个清楚了。
　　江虺的将面重新转向坐在沙发上的江麟，冷漠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脸上，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对任何事情的了解都要比你更透彻，那我现在反过来问你。”江虺将双手重新相握在面前，下巴微抬一副居高临下，让人难以喘息的姿态看着江麟，四周散发的都是压抑的气场：“你当初选择生物系又专攻兽人的理由是什么？也并非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吧，只是觉得有趣就做了。这种轻巧的选择只会在未来以一种你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方式加倍地报复回来。”
　　“那您建立江氏集团又是为了什么？”江麟的语调上升了一个八度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江虺一如既往对他的那种诋毁。“为得是和我妈吵架离婚，为得是对我十年多不闻不问？然后现在又逼着我替你干活是吗？”
　　江麟攥成拳头的手都有些发抖，他身体前倾好像随时会从位子上站起来似的。江麟顶嘴了，他并非是第一次与江虺正面起争执，当时报考国立中央时他也这么做过，只是一次次得不到结果所以懒得再对峙了。但这次江麟还是爆发了，他对于自己父亲到底在想什么太不解了，但江虺却依旧没有任何动摇，也没有开口打断江麟。
　　“您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还是单纯的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工具？我知道，您不同意我念生物系但还是没有亏待我的生活，关于这点我非常感谢您，说实话我觉得这也算个奇迹了，但我真的没想到这都四年了，我大学都快毕业了，您还是坚持以前一样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爸。”江麟一口气说完后，那种有些冲动的气息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直挺地身子微弓了下去，视线低垂眉头紧锁地盯着地面。
　　就这样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了般，耳畔一点活着的东西的声响都察觉不到。沉默了快一分钟的时候，江麟又开口了，他慢慢侧过脸看向一直望着他的江虺，嘴边那种有些愤怒疑惑的口吻变成了一种带有笑意的语气，他对江虺开口道：“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江虺的眉头对此紧了一下，于是江麟直起身子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对栾冉也是这样。”
　　这下江虺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睛微眯，交叉相握的双手似乎也暗暗忍耐着什么，其力所撑出的筋骨清晰可见。
　　“实验室里的那些事情，还有闫主任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我想您毕竟是公司的老板也不可能不知情，栾冉说他当时能留在这里完全是托您的福，说您帮了他很多……可是我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他明明是个兽人，为什么您要去培养他在你的手下为您工作。”
　　江虺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如果他真的是对栾冉好就不会同意这种实验在他身上一次次的施行，去不断地摧残他的体魄，直至使栾冉成为现在这副千疮百孔的样子，他应该具备那个能力，放他一马。
　　“现在我大概想通了。”江麟从沙发站起身，瞪着江虺的目光变得毫不遮掩其中的恨意，但至于这种情感到底是出于自身还是代替栾冉，江麟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您只是看好了他是个没有退路的上好材料而已，毕竟您对我，对亲生儿子都没通过一点人情味，更何况对一个兽人。”
　　江虺刚刚发紧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虽然一贯的那种严肃神态并没有接触，但却相对地让人觉得柔和了一点，面对江麟的斥责，他没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这一态度似乎是助了江麟此时此刻的威风，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并且说得更加咬牙切齿了一些：“您估计也是没有把兽人当人的那类吧，不然也不会拉着闫主任入伙，让他替你的生财之路卖力，做这种实验项目，我本以为您只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因为我总觉得您毕竟是我爸，无论怎么最起码这点永远都不会变，但……”江麟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威胁一个无依无靠满身疮痍的人，借着他没有办法逃离就让他在你手下替你卖命，甚至不惜让他拖着那副身体不惜……”江麟的话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错，不然还能怎样？栾冉他是被迫来到这里的，这并非当时年幼并孤独一人的他闯入科考团的目的，他是被拐来的。如果失去了闫丛云和江虺的庇护他完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现在变成即不是兽人也不是人类的这幅身份的他更是如此，而该对此事负责的人也绝对不止闫丛云一个人。但栾冉没办法，所以他只能拖着被不明病痛折磨的身体拼命为江虺工作，并且还要被胁迫去西南将萨林抓到手，给他们当“祭品”献上来，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您干的这些事情……您还有心吗……”江麟将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慢慢说出了口，无疑，他的眼里已经变得对江虺，除了埋怨、痛恨以外别无他意，甚至连刚开始那种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的疑惑都不复存在了。
　　面对这种极端的指责，江虺并没有显得生气，目光也依然漠然，与江麟的怒不可遏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就好像是在听别人的事情，并低沉开口问道：“实验室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您不打算反驳咯？”江麟面对江虺的疑问嗤之以鼻，并回答道：“我怎么知道的现在还重要吗？当然，我也没有想要怎么样的余地，因为闫主任已经把一切歪路子都抓的死死的了。况且看我刚才说那些时您的表情也不像是吃惊的样子，应该也早都知情了。”江麟顿了一下，他匀了两口气息后再重新开口时声音里有了发颤的意思，可明明刚才激动地情绪已经宣泄，现在却好像又有什么别的情愫涌上了他的双眼。
　　江麟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现在在您眼里，是不是连个工具都算不上？”他那眼镜片下的眼眸有些发红，里外都氤氲着一种还未成型的水汽，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但即使这样江虺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与江麟辩解，更无安慰之说，似乎江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见江虺这幅样子，江麟便直接转身走向办公室的门口拉开门就走了出去，当然走时的江麟并没有忘记将身后的门重新安稳关合，并且没有制造出一点声音。
　　红着眼圈江麟低着头走在25楼的走廊里，面对周围从工作区走来的员工的问好，全都回以尽量想要显得自己无事发生的微笑。但那泪水还是在他眼睛里打转，好像随时都可决堤，但明显江麟不想让25楼这些毫不相关的员工知道他的情绪，因为这些人都知道他刚从江虺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如果他情绪不好肯定是和江虺有了什么摩擦。
　　江麟就这样好似精神分裂般一边对人微笑，一边咬着嘴角强忍着泪花，走到了电梯间迎来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一个人，但他没有对江麟开口问好所以江麟也就没想理会他，直接低着头走到电梯的里侧。在一个墙角将头靠在墙壁上后，那个站在电梯键旁边的人向他的方向靠了过来，凝视了江麟一会儿后开口了。
　　“江麟？你怎么了？”
　　江麟应声朝说话的身边人看去，发现是小静站在他的旁边手里捧着一打文件，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眼泪汪汪的江麟，语气也是十分急切。
　　而江麟就好像是飘在外面的魂魄一点点被自己撤回来似的，缓了一阵才反应出来面前的人是小静，立刻那种一直挂在他脸上想哭的情绪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对症的药引子般瞬间爆发。江麟瘪着嘴，眼眶瞬间就被泪水挤满，连带着瞳孔都模糊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滚滚顺着他那略带婴儿肥的双颊滑落，江麟没有伸手去擦从他沿着他下颚不停滴到身上好似无法控制地泪水，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面前的小静，渐渐地，表情也到了崩溃的极点，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角。
　　这下子小静更慌了神，马上抬手扶上江麟的肩头，连忙拉着他将他拥入了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抚摸起了江麟的小脑袋，并问：“怎么了怎么了？这孩子遇到什么事儿了，怎么就哭了？”
　　江麟将脸埋在小静的身上，哭泣的冲动使他的声音都变得抽搐了起来，小小的肩头上下不停地窜动着，配合着接连不上的呼吸，实在是让人一看就心疼到不行。
　　“小静姐姐……我心疼。”江麟的语气强忍着那股不断涌起的抽泣，尽可能保持着气息开口说着。
　　小静蹙眉低头看着半弯着腰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麟，语气温柔又有些焦急地说：“小静姐姐在，没事没事，你这是心疼谁啊？哭成这个样子。”
　　又被小静摸了两下头后江麟将脸从小静的怀里扬起了点，然后看着小静对她说：“我心里好难受啊，我，我好想栾冉啊。”说完后江麟再一次将脸埋进了小静的胸口，估计是用力过猛，把本来站得好好的小静一下子拱在了身后的墙上，而他则好似想要把心中一直以来压抑的苦闷都一次性发泄出去般大声地，在这个只有小静和他自己的电梯里，孩子一样尽情放声大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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