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年佳华

　　快要秃头的资深律师，端坐在两家人中间，敲击电脑键盘，起草着婚前协议。
　　“华氏”承诺，子女大婚后，会出资为“梁生”平债，两家合并为一家，更名为“华梁实业集团”。但若是二人离婚，公司拆分，“梁生”须偿还所有债务，支付利息。
　　条款几百条，密密麻麻，浩浩汤汤，赵一霆听着听着就困了，打着哈欠出门去透气，逃到写字楼外面的小广场，点燃支香烟，吞云吐雾。
　　梁晨追下来，见他满面愁容，却也淹没掉责备的话语。两个人坐在小广场的长椅上，肩并肩，却是一言不发。
　　“看看，他们两个人，感情多好啊！”华春娟站在落地窗的玻璃前，眺目远望。
　　“您能保证，给我女儿最基本的幸福吗？”梁晨妈妈握住华姐的手，苦苦央求。
　　“衣食住行，绝不怠慢。”华春娟也紧握住她的手，安抚下梁晨妈妈的局促不安，“她嫁过来，就是我华春娟的儿媳妇，哪有谁敢对她说半个不字呢？”
　　似是放心了许多，梁晨妈妈终于和缓下心情，重回到谈判桌前。
　　若不是因为儿子有前科闹到人尽皆知，华春娟又怎么可能花这么大一笔冤枉钱来“买”这位不怎么满意的儿媳妇呢？
　　没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赵一霆！单是他这个名字，就足以吓跑一众官宦子弟，更不要说什么名家富商！要是由着他胡来，娶那个在夜店陪酒的魏七七，怕是要贻笑大方，她华春娟的面子往哪里搁！
　　“梁生”虽是摇摇欲坠，却也是改革开放以来壮大的明星企业，有几分名气。若是两家结合，股价看涨，银行的催款也会适当节制，她华氏也能借助“梁生”的名气，火上一把，局面会是双赢。
　　华春娟一向笃定，这世界上没有钱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有，那便是给出的价位不够。就好像梁晨这般，无论是吹嘘得多么高贵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在这上亿家产面前，还不是如蝼蚁一般，说卖就卖。
　　刘曼妮没有想到，会在公司楼下的停车场里见到梁晨。
　　经过上次那一番折腾，她还以为她同她彻底绝交了呢！
　　“你们聊，我去车上等。”言北识相地离开，只剩下曾经的闺蜜二人面对面站着。
　　“梁晨，你没事儿吧？”曼妮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声，顷刻之间，泪如雨下。
　　终究是止住眼泪，勉强挤出个笑容，她在包里摸索了许久，递上张请柬：“我要结婚了。”
　　精致的贺卡模样，封面上写着“赵一霆&梁晨”的字样。
　　“你真要嫁给他啊？”刘曼妮不解地皱了下眉头。
　　梁晨吸了吸鼻子，微微点头，她垂着眼眸，轻声细语：“石老板，不，谢岩，他把你和他以前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并不是像我父亲说的那样，所以……”
　　“所以什么？”刘曼妮握住梁晨悬在身前的双手，那双手冷得冰凉，微微颤抖。
　　“所以，作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来……”她抬起头，恳切的目光，哀求她答应。
　　“结婚是好事啊，我当然愿意……”
　　话音未落，梁晨竟踮起脚拥抱住她，良久，方才轻声道了句“再见”，转身消失在一片车海。
　　坐进副驾驶，言北忙问她，是不是家族联姻的事儿。
　　她奇怪他怎么知道，他却是默然一笑，良久，方才道破天机：“急着卖女儿，摆明是财务出了问题。你最好还是劝她认命，嫁给华春娟的儿子。否则，‘梁生’垮了，咱俩都会失业的。”
　　这话虽然不假，可听进耳朵里却是利益至上，刻薄得很。刘曼妮皱着眉头，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他像是觉察到她的不快，点火上路，不给她回嘴的机会。
　　婚礼前夜，刘曼妮备下礼服，早早躺倒在床上。朦胧中，听见手机铃响，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是梁晨的哭声。
　　她忙翻身起床，却被躺在她身边敲电脑的男人喊住：“谁啊？”
　　“梁晨。”她顾不上解释，只说要去趟“忆年佳华”。
　　“我送你吧。”他合上电脑，翻身去换衣服。
　　酒吧深处的包间里，单身派对彻夜难眠，闪耀的灯光，律动的音乐，年轻人聚在一起，痛饮下一杯，又一杯。
　　赵一霆一边欢呼，一边冲角落里的梁晨走去，他的身影飘摇，脚步涣散，终究是停靠在梁晨身边，递一瓶果酒到她面前，咧开了嘴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见她默不作声，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他愈发嚣张，笑得灿烂。他嬉笑着，怒骂着，自嘲着，宽慰着，说一段谁也听不懂的人生哲学，荒诞又无趣，苦涩又真挚。
　　“晨姐！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他敲打着桌子，张扬着向她呐喊，“你嫁给我，以后，等我妈死了，两家公司就都是我们的！”
　　“你他妈还真是个混蛋！”抬头瞥了他一眼，梁晨不屑地呸了一声，“我根本就不该对你这种强~奸犯抱有任何幻想！”
　　听闻此言，却是戳到赵一霆的痛处，他拉扯住梁晨的手腕，发狠地嘶吼：“你再说一遍，一说谁是强~奸犯？”
　　“我说你是强~奸犯！”梁晨踉跄着站起来，用尽力气，却是甩不开他钳她的那只手。
　　纠缠了两下，赵一霆注视着她，眼底竟渗出一丝晶莹的泪花。
　　“我不是。”他轻声重复着，微微摇头，“我不是……”
　　他闭上眼睛，摇晃着步伐，兀地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襟。他甩开梁晨，转身走出房间，消失在她的视野。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又跌坐回原位，蜷缩成一团。
　　刘曼妮赶到的时候，梁晨已经醉倒，就好像她拖着行李去投奔她的那一夜，她挤在在里面的角落，哭泣的声音被吵闹的音乐淹没在深沉的夜。
　　刘曼妮与梁晨并肩而坐，她的头颅深埋入她的肩膀。
　　“曼妮，你知道的，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跆拳道运动员……”梁晨玩弄着手里的啤酒瓶，轻声在她耳边唠叨，“我是少年组的第一名，却落选了省队，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曼妮茫然地摇头。
　　“因为我妈妈，她跑去跟我的教练说，我们家晨晨，是金枝玉叶，掌上明珠，她的腿是用来走秀的，不是用来踢人的，她吃不了这个苦，她去省队训练，一定会半途而废……”梁晨兀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哭得红了眼睛。
　　“回家吧，你爸妈会担心你的。”曼妮尝试去搀扶她站起来，可醉酒的她像是重了一倍，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谈过好几个对象，都是我妈给我搅和散的，她说，你不可以找那种一穷二白的凤凰男，他是贪图我们家财产！”脸颊绯红，舌头也不大利索，可她坚持要说下去，“快毕业的时候，我到处去找工作，面试了一轮又一轮，可人家都不要我。我本来以为，是我能力差，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妈，偷偷和那些老板们打了招呼，她不让我出去上班！她要我出国，为她争面子！她要在她那些闺蜜、姐妹当中，骄傲地宣布：我女儿在美国，在哈佛读书！”
　　“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梁晨一声冷笑，“她为了继续过她的阔太太生活，要把我卖给华阿姨！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她就会有一大堆理由在那里等着，引经据典，软硬兼施，一哭二闹三上吊……”
　　“人生就是这样啊，有失必有得。”
　　她笑得愈发冷艳，不自觉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能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主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曼妮轻抚着梁晨的发丝，“我又何尝不是呢？是对，是错，是魔，是仙，我们自己说了不算……”
　　合上双眼，陷入梦境，望着她沉寂的面庞，刘曼妮的眼底渗出一颗晶莹的泪水，滴落在梁晨的脸颊。
　　人啊，从来都不属于自己——他们只属于社会。
　　活着活着，不知不觉，就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被磨平了棱角，一味地顺从，忘记了来时最本真的愿望。
　　出来时，遇到谢岩，寒暄了两句。
　　他微皱着眉头，像是有几分歉意，不知是为了梁晨，还是为了赵一霆。
　　突然，服务生赶来报信：“石经理！八爷带了好多人来店里找麻烦，在大堂，您快去看一下吧！”
　　“你在这儿看着梁晨，我去去就回。”谢岩微挑眉毛，言语中轻描淡写，像是见惯了如此场面一般。
　　“用不用报警啊？”刘曼妮略显焦虑。
　　他望着她，微微摇头。
　　大堂，蒋腊八正扛着根棒球棍，叫嚣着喊赵一霆出来，势要与他决一死战。
　　桌椅板凳，酒水杯碗，一地狼藉，被那群好勇斗狠的家伙砸了个遍。
　　饮酒作乐的客人们，早已如鸟兽散。
　　大灯突然点亮，不适应光明的眼睛挣扎了一瞬，谢岩已拾起倒在地上的酒瓶，三步并作两步，近了蒋腊八的身，猛地一下砸在他的脑袋上，鲜血迸溅开来，染脏了真皮的座椅。
　　没等到身后众人的护驾，谢岩已拉扯过蒋腊八的身体，将他按倒在茶几边缘，破碎的酒瓶化作利刃，直抵在他的脖颈，划出一条血痕。
　　轻蔑的口哨声，是酒醉的赵一霆——他正搂着魏七七的肩膀，事不关己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蒋腊八似是投降一般，挂上抹谄媚的笑容：“玩玩儿嘛，石山哥哥，别当真。”
　　“滚！”冷冷的一句命令，谢岩站起身，甩掉手中的碎酒瓶。
　　正要向赵一霆邀功，却见他怒目圆睁，像是要提醒他什么，谢岩忽觉腹下一湿，是血，在衬衫上晕染开来。
　　一把匕首刺穿了下腹。
　　腿下一软，跪倒在地。
　　顾不上安抚尖叫着的魏七七，赵一霆直扑向谢岩。
　　酒精与腺上激素宿比翼双飞，眼前的世界像是在旋转，棍棒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却是紧紧拥抱住谢岩，深深埋下头颅。
　　“不要再打了！”刘曼妮突然出现在走廊入口，她举着手机，１１０的字样格外醒目，“我已经报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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