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往事

　　监室里来了新人，叫吴川，是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进来的。
　　新人来了黄强都要“修理”，不过我大概是天生心软，反正看不了这种场面，便独自对着墙坐着，不参与他们的事。对于我这种“不合群”的举动，黄老大只好笑笑罢了，骂我说“小四儿假清高”。
　　吴川年龄比我还要小两岁，看着并不像是混社会的样子，黄老大这种阵势他自然是应对不来的，想想我当时也被他们逼得想过死，何况是他。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奋力挣扎，抵死不从，但这样却愈发激起了黄老大折磨他的欲望，几天下来，他渐渐如泄气的皮球，见了黄老大就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正巧有一天，我半夜起来值班，却看见吴川独自靠在墙角红着眼流泪，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赶紧擦了泪，颤声叫了我一句：“四哥。”
　　黄老大天天这么着欺负他，我确实有些看不下去，我见他一张小脸白净无害，缩在那里坐着着实可怜，便也坐下来，问了他一句：“进来之前你还在上学吗？”
　　他也不敢看我，低声回答道：“我今年在市九中上初二。”
　　我叹了一口气，想：市九中，我就是从那里毕业出来的，可惜现在………
　　听说他是小校友，我倒觉得自己并不排斥他，只是心里一片怅然，我说：“我也是那个学校初中部毕业的，后来到了市一中。”
　　吴川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在九中的墙上见过，见过哥的照片。”
　　是啊，我的照片的确出现在过市九中的光荣墙上。“陆羽嘉，中考成绩602，全校第三名，全市第十名，市一中录取”。我想起当年中考完后，有一位母亲领着她幼小的孩子来这里玩儿，看着这张光荣榜，对小男孩说：“这张榜上的人都是大才子啊！”
　　我苦笑了一下，对吴川说：“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吴川却有些吃惊，道：“真的是，去年全校的中考探花？”
　　呵呵，苦涩的感觉渐渐在我的心底溢出，谁也没想到，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大才子”，现在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吧。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个多小时，吴川说他是因为故意重伤父亲而进来的。他的母亲和父亲感情不和，父亲出轨，家庭暴力，母亲想要离婚，父亲不准，还变本加厉的折磨殴打母亲，他作为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父亲殴打母亲的时候，重伤了父亲。

　　监狱里的生活过于枯燥，大家就把讲自己在外面的“辉煌”经历当成一种娱乐方式。而且谁讲得最绘声绘色，做的事最刺激最有胆略，最需要智慧需要勇气，就越能唬住别人，让别人佩服你。
　　黄老大是因为抢劫罪进来的，他虽然是实打实的地痞流氓，但也有血性，有豪气。他曾讲他单枪匹马用一把玩具手枪一连抢劫了12个人，而且还把手枪扔给人家，让人家和他对决，吓得对方屁滚尿流，而黄老大却抢了钱，不动一枪一刀，大摇大摆的走了，最后还不忘提醒对方记得报案。他这样的“传奇”经历惹得整个监室里的人一片惊呼。
　　我听完送了黄老大一句诗，说他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问我这是一首什么诗，我说是李白的《侠客行》。我又给黄老大详细的解释了一遍诗的意思，他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侠客，兴奋不已，一直夸我说，小四儿说的最得我心，见地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我自然没有什么传奇经历可以讲，我的经历大概就是在学校里好好读书。但是我以前涉猎过很多杂书。我们监室里的人都喜欢听我讲武侠故事，一旦我开腔，他们一个个就都瞪着眼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的部分。我从三国讲到水浒，又从金庸讲到古龙，各个故事都精彩纷呈，绝不重复。
　　黄老大最喜欢听我讲故事，他一直开玩笑说，真不知道你小子的脑子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们所有人的加起来都比不过你。更有趣的是，他从坚信读书无用论，到发誓出去以后要好好读点书。有时候我讲道兴奋处，大家就纷纷撸起袖子，说是要成立一个帮会，黄老大也拱拱手“让贤”要我当“帮主”。这时我一般都很知趣的说，我只能辅佐黄老大。
　　后来，黄老大虽然还叫我“小四儿”，但那时实际上在他心里我已经越居到“老二”的位置。黄老大还经常拿从我故事里听到的人物称赞我，说我就是《三国》里的军事诸葛亮，《水浒》里的吴用智多星。
　　黄老大去哪都带着我，老二老三对我这种来路不明，又谁都打不过的人自然是不服的，只是碍于老大的面子，不好意思明着来，我面子上还是很“尊重”他们的，但是毕竟我为人做事处处比他们强，再怎么“尊重”人家，别人都觉得我是装出来的。我还经常帮黄老大赢他们的钱，他们早就恨得我牙痒。况且老二当初如何羞辱我，又如何把我摁在水里几乎溺死，我是不会忘的，要想让我和老二真正交心，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况且，他们大多混迹于社会底层，是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素质较为低下的一群人，我和他们的确没有共同语言，也终究不是一路人。
　　当然，我也试图“拉拢”过老二，但我发现一旦对他态度好些，他那些龌龊的心思就会表现的愈发强烈。我甚至半夜醒来听见老二老三对黄老大说：“大哥，你看小四的身子，比他那张脸还白净呢。两条又细又白的大长腿，腰又细屁股又翘，又干净又滑溜，关键是他一塌腰还有一对风骚娘们才有的腰眼儿。”
　　在这里上厕所和洗澡都有人围观，毫无隐私可言，这当然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或者发生意外，毕竟安全比隐私更重要。
　　老二老三竟然开始这样对付我了，他们知道拼力气，我比他们差的远，就在我身边这样明目张胆的讨论，连一点避讳都没有了。
　　这时听到老二接着低语道：“大哥，“看他那张脸我就觉得，他生成一个男人真是可惜了。他肯定还是个雏。大哥，你就不眼馋？在咱们这种永远见不到女人的地方，是个人都得眼馋他吧？”
　　黄老大道：“他确实长得好，若是旁人我当然会眼馋，只是这样对小四儿……他，愿意吗？”
　　听到黄老大不是坚决反对，还有些犹豫，老二道：“不然我先给大哥探探路，指不定他乐意呢。”
　　来这里以后，侮辱的话听的太多，听到他们这样不堪入耳的话，我竟生生的忍了下来。
　　得了黄老大的指令，老二便和老三常常一起试探我，一次半夜里，我感觉到一只男人的手在身上游走，我惊得一机灵，回头看一眼，竟是老二，我怒道：“你干什么！”
　　老二并没有停止动作，他知道我打架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便从身后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戏谑道：“别动，听话!”
　　我死死抓着他的手臂，道：“你放开！把大哥吵醒了，你也没好果子吃！”
　　他可能只是试探，并不敢对我动真格，也只是揩油几把，便放过了我。而此后，每晚我却愈发不敢睡实，防着他们使什么手段，有时候虽也免不了吃些亏，但我勉强还可以应付，只是老二每每躺在我身边，我都能想到他对我的那些残忍的、龌龊的手段，那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让我夜夜心惊。

　　后来，轮到吴川讲自己经历，他有些内向，没有什么话说，也没有离奇的经历可讲，他不过是个不幸的家庭里出来的普通男孩儿，难道要他把父亲怎么殴打母亲，他自己怎样把父亲打成重伤的经历说出来给大家听吗？况且他被他们欺负惯了，仿佛是说什么错什么。但他越是沉默，黄老大越是想尽花样的欺负他。我有些看不下去，在这个监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历史比较“清白”的人，我不帮他便没有人会帮他，于是我对黄老大说：“大哥，别让他讲了，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吧。”
　　黄老大看了我一眼，道：“小四儿，说好了挨个讲的，谁讲不出来，咱们就赏他一个‘哇哈哈’，你可别坏了规矩。”
　　我一听这个所谓的“哇哈哈”就想干呕，我苦着脸对黄老大说：“大哥，兄弟我有洁癖，一听这个就想吐，你就算是罚他，能不能换一个？”
　　“大哥，我看他细皮嫩肉，不如上了他。”老二奸邪的笑了笑对黄老大说。老二是□□后杀人未遂进来的，一听他这么说，我便想到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身体上时，让我无比恶心的样子，但黄老大听完老二的建议居然还微笑着还点了点头，看到老大这个表情，我更坚定了我的猜测，老二敢对我如此，黄老大也是默许的。
　　几个人得到黄老大的首肯，就去扒吴川的衣服，吴川也不敢吱声，监室里欺负新人，谁都知道不能惊动管教，谁惊动了管教，黄老大就会狠狠收拾谁，以后日子会更难过。没有人能反抗的过这几个打手，吴川没有办法，又羞又气，便砰砰用头撞墙。
　　我虽然一直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但我想不到他们坏的如此没底线，没原则，今日他们敢对吴川这样，下回就会轮到我，我知道一忍再忍只会助长了老二老三的嚣张气焰，我和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何况我实在见不得吴川被如此欺负。于是我一冲动，跳下了床，拦在老二面前，道：“二哥，请你手下留情。”
　　老二本来就对我憋着一肚子火，又存着歹念，我这一激他，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才来几天啊，竟然敢管我了？”
　　我瞪着眼睛看着老二，愈发镇定的道：“我现在只是想请二哥给兄弟一个面子。”
　　老二挑衅道：“小四儿，不是哥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他长得细皮嫩肉太好看，你也知道哥哥的天性，这件事我不得不做。”
　　我依旧拦着他，冷笑了一下道：“要说细皮嫩肉长相好看，我自信要比吴川强得多，你是不是也准备这样对我啊？！”
　　老二咬着后槽牙道：“你小子别狂！你以为我不敢吗！”
　　“小四儿！老二！干什么！”黄老大一声喝断。
　　“大哥，”我抢白道，“今天的事，要说是小四我坏了规矩，我认打认罚，但是，大哥是行侠仗义侠客，不是烧杀抢掠的土匪，盗亦有道，吴川这事大哥不能这么做，我请大哥看在兄弟的面上，行个方便。”在黄老大这里求个情，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但老二语气不善，道：“你才来几天啊？就反天了？大哥怎么处置人，有你说话的份？”老二冷哼了一声，又道：“小四，没有大哥看得起你，你连个屁也不是！你别觉得你有点小聪明，就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想我老二当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都没眨过一下，在这个号子里，除了大哥，没人敢跟我说个“不”字！你算什么东西！我一个人能放倒你三个！”
　　我知道，我来的时间短，人脉浅，而且我确实打不过他们，只是凭头脑和口舌出来混，在这种地方，肯定会有人不服气。可是今天这事，虽是我一时意气，但我也知道我和老二之间，即使我再怎么认怂，他也是不会放过我的，日后只会变本加的厉新账旧账一起算。不如就借着吴川的事，在今天有个了结吧。
　　老二放了些硬话，我为了不让氛围太僵，嘴上便说了软话：“二哥，你何必生这么大气，我们好说好商量，况且最后也要大哥决断。二哥也就当给兄弟一个面子，高抬贵手。”
　　老二并不想与我缓和关系，又挑拨道：“你眼里还有大哥？小四你别忘了，论资排辈我是你二哥！你小子太狂了吧！你今天拦的是我，还是大哥？
　　老二说的话，句句诛心，我知道老二和老三早就在黄老大面前许多次造我的谣。好在黄老大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对于这些谣言，他从来没有问过我，也没有罚过我，但是俗话说三人成虎，谣言听的多了，他心里总会有些疑虑、对我有些看法。我一直想息事宁人，所以对老二老三的种种作为一忍再忍，不过随着黄老大和我的关系日益密切，他们对我的厌恶也日渐深重。
　　我知道，老二今天是肯定要和我撕破脸，我抬头看看时钟，八点二十五，心里也有了对策，我开始拖延时间，道：“我不敢不敬大哥二哥，我今天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有洁癖，实在受不了，没有别的意思，还望二哥成全。”说完这句我便不再看老二，只是把吴川拖拽到我身后，附在他耳边道：“一会儿管教要来收劳动工具，你把饭缸都弄到地上，给四哥弄出点动静，把管教招来。”
　　黄强看我和老二杠上，吼了我一句道：“小四儿，你没规矩！”
　　我依旧不依不饶针对老二，道：“二哥，今天我是拦定了，我不能让吴川毁在这里。”救吴川是出于我的真心，虽然我也利用了这件事来对付老二。
　　老二，做事冲动，出手重，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性，故而一再挑战他的底线。就连黄强在一旁出言制止我也顾不得听了，等我先对付了老二，再去平息黄强的怒气。
　　“二哥，你不过是一个□□犯，在我们这里，□□的是最让人看不起的！”
　　我说完这一句，老二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接着又几拳头打在我的身上，我顺势倒下，一把抓住老二的领子，黄强看架势不对，与众人上来拉架，场面一片混乱，此时也正是八点半整，吴川偷偷摔了大家的饭缸，管教们闻声而来。
　　众人听到管教来了，赶紧作鸟兽状散。老二也想从我身上爬起，我怎么可能轻易放了他，依旧紧紧抓住他的领子不放。
　　管教看到他压在我身上，立马进来两个人把他拉开，而我也一边脸肿着，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
　　我和老二被带到禁闭室，分开审问，老二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显然他是打人一方，而我脸肿着，装的神智有些不清，甚至给自己身体上磕碰几块乌青的伤痕，等管教审问我时，我更是一狠心咬破嘴里的嫩肉，一口鲜血徐徐吐了出来。
　　管教看我吐血赶紧把我送到医务室，传说医务室有一个美女护士，是黄老大的梦中情人，其实大部分人都是只听过没见过，只是听黄老大吹牛。我今天终于见到，只觉得十分面熟，可是有些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我自述是新人，被纪律委员无端修理，打得头晕胸口疼，甚至吐血。我当然知道没那么好过关，毕竟是打架事件，还惊动了管教，按照规定我会被关禁闭，不过老二是祸首，他是要被换监室的。这个美女护士检查了我的头部口腔和胸口，问了我的名字年龄，便和管教门在外间说了几句，管教就把我放回了监室，我从来没想过会这么轻松过关，比我预想的要容易太多了，甚至应对盘问自己造假的伤痕的话都没来得及用上。
　　但老二是比较“不幸”的，因为殴打室友，被警棍抽了好几下子，还被关半个月禁闭，而且如我所料，他换了监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无论如何，我和老二这场斗争，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此时，我还有黄老大和老三需要应付，这里有这里的忌讳，惊动了管教，是要重罚的。不过黄老大虽然恼怒我不守规矩，不听指挥，但是他从心底还是欣赏我的才智的，他相信我是敬他畏他的，我只是一块璞玉，还需要他的敲打。
　　黄老大是抢劫犯，老二是杀人□□，一个杀人□□犯的残忍与龌龊程度，要远远大于一个抢劫犯，我对老二确实是畏惧。
　　睡觉前，黄老大把我叫到他身边。他坐我站，还有众兄弟围在一边，看样子是要“公审”我，黄老大声音低沉，语气里透着几分严厉，道：“小四儿，今天的事，你犯了大忌讳！”
　　我低头敛目，道：“是，小四知错。”
　　黄老大看我服帖，便也没有再问我到禁闭室以后发生的事，只道：“只要是我这的人，得服我的管！小四儿，你犯了大错也别指望我会轻饶你，我的规矩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我依旧老实的低着头，道：“悉听大哥处置。”
　　黄老大瞅了我一眼：“今天晚上动静太大，我不收拾人，我怕你小子把我也弄禁闭室去。明天早上放饭以后没人，老三，你再带一个人留下来洗碗，顺便教教小四儿我们这里的规矩！”
　　我这一次的的确确是救了吴川，赶走了老二，却也免不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除了惊动管教，我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晚上我值十二点到两点的班，吴川看我起来值班，他也跟着爬起来，我看他还没睡，俯身拍拍他的肩膀，道：“快睡，明天还有工作任务。”
　　“四哥。”他拉我并排坐下，“今天谢谢你救我。”吴川低着头紧紧攥着被单，又道：“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不能报答四哥”，他一双黑晶晶的眼眸，真诚的看着我：“我只有我的身体和我的命，四哥如果要……”说到最后他竟然还带着一丝哽咽，但却还是坚持说完最后的话：“我是愿意的。”一定是黄老大的“修理”，让他长了十足十的记性，这里是社会最阴暗最残酷的所在，人性的凉薄、暴虐都在这里一览无余。他一定认为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帮他，我一定会从他身上取走我要的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给了他一拳，道：“我对你没兴趣！我不用你报答，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你。”
　　他还是不依不饶的问：“可是我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人，四哥何必为了我，得罪了大哥二哥。”
　　我扯嘴笑笑，又看了一眼吴川，道：“不关你的事，快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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