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人鬼交界处的声音异常喧闹。

　　有哭诉着喊冤的、有发疯了耍泼的，还有就是像喻寂一样安安静静看着书的。

　　或许只有喻寂在看书。

　　他终于忍受不了了，放下那本《地狱犬的十万种做法》，拿出一根纯白的羽毛充作书签，夹在了清蒸做法的那一页。

　　喻寂看了看远处的站排，马上就要到他的那列车了。他低头扫了一眼天堂发下来的惩罚单，上面赫然写着几行字：

　　【喻寂先生，您在天堂总共工作了二百五十八年，今被上帝判决流放无间地狱，可以采取一下方法：

　　一、乘坐D13号火车，途经十八重地狱。

　　二、乘坐E82号列车，途径八重地狱

　　三、乘坐A44号快车，途径七宗罪地狱。（建议乘坐此交通工具，鉴于您可以进行自我反省）

　　以上为大天使长米迦勒所写，如有不解，请拨打天堂官方号码：99-5201314，谢谢您的配合。】

　　...

　　配合个红烧狗头。

　　喻寂骂骂咧咧的把这张纸团了团，塞到一旁的垃圾桶里。他妈的天堂，他从小在那长大，没有亲情也有苦情吧。说扔就给他扔下来了，还好心的附了三条建议路线。

　　米迦勒给他掏钱啊。

　　他扶了扶眼镜，镜框边的十字挂坠在他的脸上掠来掠去。喻寂拎起行李箱，刚要往前走，就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凭借他多年在天堂上上偷看人间的经验，这个人绝对才十七八岁。

　　喻寂停住脚步，转身轻轻扫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少年：“有事吗？先生。”

　　或许是第一次被叫先生，或许是没见过像喻寂这样清秀的人，又或许是被他的镇定吓着了，那人愣了两秒钟才说：

　　“不、不算大事。”少年赔着笑似的，挥了挥手，身后走来大概六七个人，都哭哭啼啼的，其中有两个甚至还是男人，“我们第一次来，没经验，想问问怎么去第十四层地狱和第七层地狱。”

　　他说的是典型的十八层地狱，第十四层是给自杀者用的，第七层是给杀生者用的。

　　喻寂快速的打量了他一下。那少年穿着一身白大褂，看起来像刚刚做完实验一样。他的衣服上挂着一个胸牌，上面写着‘医学系：丛追’五个字。

　　“我们是同一辆车的，跟我来吧。”喻寂温柔的笑了一下，全然没有刚才在脑子里骂街的大爷风范。他拎起手提箱，朝着一辆绿皮火车走过去。

　　丛追兴奋的冲身后的人挥挥手，追了上去。

　　-

　　车上人声鼎沸。

　　——好吧鬼声鼎沸。

　　喻寂扫了一圈缺胳膊断腿的人，有的还没了嘴，该有嘴的地方是一个窟窿，怪瘆人的，直勾勾的看着他，好像早就进入当鬼吓人的角色了。

　　他找了个还算安静的地方，那个包厢只有一个人。那是个戴着墨镜的老人，左手颤巍巍的端着一只白玉烟斗，一副神棍的模样。喻寂隐隐约约在快一百年前见过那东西。老人正坐在桌旁嗑瓜子。见到有人来，他赶紧摘下墨镜，放下烟斗，颇有些献殷勤的接过他的行李箱，说。

　　“这么年轻的小伙子，真是可惜啦。不过没事，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咱俩在地狱里就是亲人。”

　　喻寂被他突如其来的认亲弄得一愣，看着老人伸出的手，握了上去：“您好，我是喻寂。”

　　“啧，”老人似乎很嫌弃的样子，拿起烟斗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浓浓的白雾来，“喻寂啊、喻寂。你这名字里的寂是哪个寂？”

　　“...寂寞的寂。”喻寂面无表情的回答，抽回手。怕老人再说什么，他赶紧补上一句，“先生，这是上帝取的。”

　　话外之音就是您觉得不好听就上天，别跟他说。

　　“上帝？我是无神论者。”老人听到这个词后，脸色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笑呵呵地说，“你也别多想，我的意思是寂寞不是个好词。我就要去孤地狱待着了，想想都无聊。”

　　孤地狱是八寒地狱外的，也不归十八层地狱管。喻寂的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他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天使都听说过这个地方。这是罪大恶极的人去的地方，所有灵魂都会在那里体验孤独。

　　但是这是去十八层地狱的车？

　　傻子才不明白老人想要干什么。喻寂轻轻敲了敲圆框眼镜，眼前便显示出老人的生平。镜片先是加载出了一些乱码，而后直接挂机，只留下无法查询到此人几个字。

　　喻寂沉默了一会儿，说：“幸会。”

　　老人冲他眨了眨眼，狡黠的吸了一口烟斗：“我叫卜之秋，以后...”

　　还没等他安排好衣食住行，门口的门就被拉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丛追等人，眼眶都红红的，喻寂下意识以为他是来追债的，然后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欠过钱。

　　更没欠过这个大学生的钱。

　　“先生!又遇见您了。我们可以在这个车厢里吗？外面人太多——鬼太多座位又少...”丛追说道，看了一眼喻寂的表情。

　　喻寂没什么表情。他按下眼镜，点了点头，说：“不用跟我客气。这列火车不是我的。”

　　丛追立刻走了进来。身后的几人也走进来，还有些抽噎。喻寂绅士地递给他们自带的纸巾，还冲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笑了笑。那小姑娘抽了几下鼻子，竟然真的不哭了。

　　他们没有行李，二人车厢竟然也不显得窄。

　　喻寂想。

　　哦，对了。

　　他们没时间拿行李。

　　他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几人，都穿着白大褂，有的手里还拿着注射器。都安顿好后，卜之秋又打开了话匣。喻寂已经经受过一次精神污染了，他索性拿起刚才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离他最近的是丛追，他好像对死亡没有感觉似的，甚至有些兴奋。丛追张了张嘴，微微扭过头好像要跟喻寂说话。喻寂礼貌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又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声的对喻寂说：

　　“您好，我是丛追。丛林的丛，追逐的追。”

　　“我是喻寂。”

　　丛追往他那边坐了坐，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接着说：“我是因为爆炸才过来的。都没来得及换衣服。”

　　喻寂从书里抬起头，浅棕色的眼镜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啊。”

　　“是的，我那时候在偷偷解剖青蛙。”丛追说。“我本来要把解剖图画完的，结果隔壁爆炸了，我身后的墙皮都裂了缝。我感觉身后一震，再醒来，我就在这了。”

　　“你感觉？”喻寂有些疑惑。

　　丛追挠了挠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这里，出过事。不过还好，到了这里居然又能听见了。”

　　喻寂不是很明白，就算是他能听见了，可也不能盖过死亡的恐惧。他怀疑了一下自己的智商，又怀疑了一下他的智商，还是选择低下头学习烧烤狗头。

　　-

　　那边已经把自己的家底掏了个遍，有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七个人凑成一桌，开始唠家长里短。虽然这些他们可能都不会再遇见了，但还是硬生生唠出了棋牌室的感觉。

　　“那行，老大哥——我管你叫一声大哥，你可得把你那儿子介绍给我姑娘噢。他现在在第几层呢？”其中一个教授模样的男人说，他大概得将近五十了，指着身边擦着眼角的女孩说。

　　喻寂默默的把头埋在书里，跟那只瞪着眼睛的大狗来了个脸碰脸。

　　这都是啥人啊。

　　连地狱第几层都能唠成有二环几层房的感觉。

　　卜之秋显得很得意，他摆摆手，猛吸了一口双指间夹着的烟斗，说：“哎呀，你就放心吧。我这到岁数了来陪他，前几个小时我还给他烧纸了呢，这次把我的一块烧了，不怕没钱花。”

　　考虑的挺全面的。

　　喻寂趴在桌子上想要不要给雷米尔打个电话，让他帮自己烧点纸。

　　正昏昏欲睡时，车突然停下了。整车的人都向前倾了倾，有的没反应过来的——就像喻寂一样的直接跟桌腿来了个近距离接触。

　　“喻哥，你没事吧？”丛追过来扶他，喻寂坐起身来，摆摆手示意没事。

　　车门外突然一阵骚乱。这种骚乱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那种，而是好像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响起来。喻寂发誓自己听见了好几个声音大喊着‘呼神护卫’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

　　“这..这是怎么了？”一个叫杨璐的女生轻声叫起来。

　　卜之秋神情紧张，但却没有一丝胆怯之意。他始终握着那根拐杖，准备给不速之客一个暴击。

　　惊叫声一点点靠近。终于，一个黑影拉开了他们的车门。

　　“雷米尔？”

　　喻寂狐疑着站起来。

　　那人脱下黑色长袍，摘下墨镜和网球帽，激动的狠狠抱了他一下。

　　“终于找到你了，我不说废话，但是你真的是太傻了。你是不是掉进永恒之火里了？那肯定把你的记忆全烧没了。谢天谢地你带着护身符...”

　　“您这还不算废话么？对了，我还想问你，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先别说话，”雷米尔开始脱自己的便装，还冲后面的两位女士笑了笑，“我跟你说，喻寂。你得从七宗罪那里走，现在改车来不及了，他们一会就会把你送到那里。到了第一重罪孽傲慢的时候，我给你留了张纸条，你一定要去找。”

　　话音刚落，车门就被打开了，门外站着牛头和马面。

　　雷米尔也刚好换完天使服，他双手背在后面，对着那两个侍卫严肃地说：“我在检查堕天使有没有悔过之心，有什么问题吗？”

　　牛头和马面害怕他，疯狂地摇着头。

　　雷米尔冲喻寂伸出一根手指，转了几圈。他居高临下的看了看两个小鬼，慢悠悠的走了出去。牛头赶紧给他拉开门，马面慢了一拍，立刻被扭头踢了一脚。

　　“对了，”雷米尔忽然回头，吓得牛头马面一个哆嗦。

　　“下次别让这些人带那么多有杀伤力的东西上车。我走了一趟就被打了一趟。还有让你们死神看看人界干嘛呢，有几个还拿符咒和大蒜吓唬我。”

　　牛头马面又是一阵疯狂地点头。

　　等到雷米尔走远，他们才扭过头。听说喻寂是堕天使，整个鬼的态度都来了个180°大转弯。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好。”牛头说。

　　卜之秋悄悄怼了怼身边那个叫杨育的男人：“我觉得他下一秒就会给我们表演报菜名。”

　　杨育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等等。”

　　喻寂突然打断他，说：“他们也要跟我一起？”

　　全车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杨璐甚至又吓得掉眼泪。

　　牛头面不改色的看着他点了点头——由于点头过多，他现在整只鬼的脑袋都有点酸。

　　“...去、去哪？”丛追弱弱的举手问道。喻寂把他的手按下去，丛追又开始抖。

　　牛头圆滚滚的眼睛威风凛凛的扫过全车人。

　　“七宗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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