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之书

　　他看上去真像一个怪物啊。

　　间断为灰白色的、尖利的指爪，无法收回的獠牙，头骨上生长的不对称的角，裸露的皮肤上覆盖了半透明的鳞片，甚至还有一条细长的而长满细密尖刺从尾椎骨延伸出来，而最尾端的骨质结构锋利而坚硬……它曾经终结了数人的生命。

　　就像那些大人嘴里说的，他们说被那些不可名状的阴影污染就会产生异变，然后受害者就会变成“怪物”，从身体到精神都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

　　……可他怎么会不是亚当呢？弥撒亚想，明明已经变成了这样，他还是认识自己，在那个混乱疯狂的夜晚里要带他离开危险的城市，红色月色下异变的黄金眼瞳焦急的注视自己，告诉他不要害怕，他会解决所有想要伤害他的人。

　　他想再碰一碰亚当，哪怕触手的是冰冷的鳞片而不是温热的皮肤也好，但是水晶棺葬送了他的念想，他的手指只在坚硬的水晶表面留下一个由于温差而带着雾气的手印。

　　于是弥撒亚收回了手，片刻后，金发蓝眼的神子开口道：“他还会醒来吗？”

　　“……”站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僵硬片刻，最后委婉的回答，“我们都希望他会。”

　　弥撒亚不再言语，他看向路德维希·格里高利，这位严肃古板的炽天使第一次显露出如此的狼狈与疲倦，他向来整齐的头发凌乱的搭在额头上，下巴也生出忘记剃掉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变得苍老许多。

　　独子的意外甚至让路德维希的脊背不再挺拔，这重大的打击几乎压垮了他，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弥撒亚不止一次的见到这个高大的神族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而弥撒亚总能察觉他眼眶的微红。

　　一开始，他们试图用各种方式拯救亚当，惩罚天使团的那些手段里不会造成重大伤害的方式全都用了一遍，但是亚当身上的污染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清除的迹象，甚至在受到刺激后愈演愈烈，发生的异变让他越来越脱离正常的形态。

　　但他们抱有希望也是有原因的，起初，亚当似乎依然残存着一定的自我意识，他会攻击弥撒亚和路德维希以外的任何试图靠近的人，而在弥撒亚单独出现的时候，他攻击的对象就变成了任何试图靠近弥撒亚的人，就连路德维希都被他抓伤过。正是由于这样的反应，他们才一遍遍的进行尝试，试图唤回亚当的意识，哪怕这已经违背了惩罚天使团对被污染者的管理条例，他们之后会面临不少的麻烦。

　　可希望的尝试换来的是绝望，事到如今，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亚当正在不可逆的变成怪物。

　　直到弥撒亚也被他击伤后，他们终于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为了让这位曾经的尊贵的“预备神官长”可以体面一些的离开，他们申请了紧急程序，在亚当还没有彻底变成一个怪物之前封印了他。

　　沉眠的咒语安抚了异变的灵魂，由特制的水晶的棺材将封印他可能泄露的、造成不可知异变的力量，水晶上事先已经刻好了用作封印的魔法纹路，神圣锁链会做最后的保险，并且在这里出现意外的时候及时将情况反馈给相应的机构。

　　亚当这种情况的怪物，本该直接被处死以绝后患，但是由于其特殊的身份，惩罚天使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他走了特殊程序——虽然这和处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特殊程序就是将一些无法杀死、或者杀死反而会引起更加大麻烦的怪物或者被污染者进行别的处理，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封印，而这一项任务由惩罚天使团联合金雀花大厅一起承担。在金雀花大厅的命令下，天界各个郊区的枢机教堂都开辟出了一个地下区域，用以封印被送进来的怪物们，教堂是信仰之力汇集的地方，在神谕的准许下，惩罚天使团得以借用这份巨大的力量，让设下的封印变得稳固而强力。

　　正如弥撒亚看到的这样，惩罚天使团正在加紧完成最后一道保险，银白色的锁链将水晶反复缠绕，末端再用十字架钉在地上的魔法阵的各个阵眼，保证它们之间的力量是流动的。

　　这里是第五天主城玛哈雅的枢机教堂、圣安德烈大教堂的地下，弥撒亚知道，这或许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果了，起码亚当还“活着”，至少生理上来说是这样的，至于他到底还算不算亚当，他现在无力去思考。

　　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的神族沉默的忙碌着，弥撒亚看着他们将银制十字钉入地面，忽然声音很低的开口：“您现在一定非常恨我，对不对？”

　　路德维希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这个孩子甚至比他的亚当还要矮一些，就算他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罪魁祸首，却也是他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个孩子，他要如何怪罪他呢？

　　所以他将仇恨和痛苦指向那些引起异变的罪魁祸首，大神官长长长的叹了口气，“该被仇恨的是那些酿成这场悲剧的邪恶存在，这不该由你背负，孩子。”

　　“不，这就是我的错。”弥撒亚却果决的否决了他，男孩低着头，路德维希看不见他的脸，也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他只听见男孩这样说，“我，我不该任性的，就是我害了他……对不起，我说谎了，他其实……一点也不懦弱。”

　　懦弱的是他。他才是圣子，他过去厌恶的一切都是圣子本应当做的一切，他不想面对这个称号带来的责任，于是躲在一个白捡来的“哥哥”的光芒下，再把所有任性和叛逆都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让自己更像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于是人们就更加关注亚当，认为他是那么一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

　　以前弥撒亚想，反正天塌下来有路德维希顶着，还有会自觉承担起哥哥的责任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的亚当，他怎么胡闹都可以，所以他肆无忌惮，他敢和亚当闹脾气，敢赌气离家出走。但是现在，亚当因为他，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的时候，他终于后悔了。

　　只是这次没有人来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弥撒亚沉默了很久后抬起头，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带着一点诡异的微笑、以及更多的、近乎于仇恨一样的东西：“格里高利先生，感谢您多年以来的抚养和教导，对于这件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弥撒亚顿住了，眼中多出一种诡异的晦暗，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会，负责到底的。”

　　路德维希还没有想好说什么，忽然他直觉一动，一种源自灵魂上的奇异危机感骤然爆发出来，不光是他，包括弥撒亚在内，就连那些正在忙碌的惩罚天使团的成员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本能的抬起头，片刻后，他们面面相觑，各自从他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凝重。

　　遥远的第一天，审判天使团总部，犹大刚刚填写完申请调阅资料的记录表格，忽然呼吸一滞，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窗户外。

　　黑色的短尾鸟遮天蔽日的飞过天空，数量庞大到几乎不可忽视，它们煽动翅膀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嘈杂而巨大，像一道危险的、不可忽视的警报一样。太阳的光芒也骤然被黑色的翅膀遮蔽，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暗了下来。

　　这时候，整个天界都在抬起头，仰望着这道奇诡的风景线，不约而从的从心中浮现出未知的战栗感。

　　犹大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他本能的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尽管这件事的内容现在还无从猜测，但这绝对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一些最近搜集到的零散信息和各种并非空穴来风的传闻已经让犹大有了些模糊的、但绝对悲惨的想象，这场灾难或许比他之前预想的更加可怕，甚至连至高天上的那位都未必有能力阻拦一二。

　　“您的证件，借阅时间有一个小时，请进去吧。”这时候，他面前披着兜帽看不清面貌的管理者低声开口道，把犹大拉回现实。

　　他强行把注意力从窗外的印象抽回，看到被管理员递回来的通行证已经盖好了鲜红的印章，审判天使团标志的全知之眼正在注视着他，让他下意识的祷告了一句。

　　“父神庇佑天界。”他默默的在心里补充一句，如果您能做到的话。

　　犹大收好乱七八糟的证件，心不在焉的理了理后一股脑的塞到风衣的口袋里，他快步走出房间，直奔通往档案管理处的那扇门。

　　身为天界最大的情报机构，审判天使团的档案馆中封存了大量的隐秘的消息和资料，辅以一些其他的手段，这里面的大部分事情外界根本没有消息渠道。他花了很大力气，加上自己本身就是即将晋升的高级情报官，才得到了这次借阅机会。

　　他要借阅的不是别的，就是失踪的异端审判局局长昔拉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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