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之书

　　雨下的很大了，他躺在老旧的木板床上，听着雨水哗啦落下，略显寒冷的风从破败不堪的窗户里挤进来，剥夺走他身上仅存的热量。

　　米凯尔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些发烧，他对疾病这件事并没有很明确的概念，但自从苏醒后，他总是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沉重的身体、轻微的头痛、以及偶尔发作的无法描述位置的疼痛感。

　　这是第三天的边陲，下天界已经进入到了深秋，雨水很冷，这座荒野上废弃的屋子是他这几日的容身之所，不过米凯尔也不知道他要在这里待多久。

　　房子的主人早已经不知去向，米凯尔躺在他遗留下的木板床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但这附近所有的声音他都全部接收到了，雨水的嘈噪声、木头在大风里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以及——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们又来了。

　　米凯尔这样想，他睁开眼，从木板床上下来，站到坏掉的窗户前，遥望着雨幕之后。

　　地平线的边缘隐隐约约浮现了数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群一直在追逐他的人——也或许那些东西并不能被称为人，但是米凯尔暂时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他们了。

　　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的缘故，醒来后他的很多记忆都模模糊糊的，像是外面有一块蒙了雾气的玻璃，有那么些轮廓，却总也看不清细节。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曾经与这些东西为敌，但现在他正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并没有再与他们正面对抗的实力。

　　米凯尔不知道他们追逐自己的什么，又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但是本能告诉他要躲开他们，而他已经这么做几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横跨了半个第三天，但这些东西依然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好在或许是残留的什么东西，米凯尔对食物的需求非常少，他几乎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如何躲开他们。

　　这实在是一场漫长而无聊的追逐战，从沉睡里醒来后，米凯尔还有太多疑惑来不及寻找答案，然而唤醒他的男人什么都没有说就消失了，他也只好一边躲开这些东西，一边试图回忆自己忘记的过去。

　　这种大雨里能见度并不高，荒原上倒是也没有什么障碍物，这算是好处也算是坏处，不过总体而言以米凯尔的能力，现在离开也并不是难事。

　　但他没有这么做。米凯尔只是站在这里，身边唯一的武器是前主人留下的一把生锈的长剑，他看着那些黑影一点点的扩大，以至于他都能看清楚他们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他都没有再后退一步。

　　无休止的逃亡总不是个办法，他要打破这个僵局，他要弄清楚他们到底在追逐什么，哪怕这一次付出的代价可能相当惨痛。

　　在这场瓢泼大雨里，年轻神族孤勇的直面数十名失去了自我的行走的怪物，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

　　战斗结束于他筋疲力尽的时候，怪物无休无止的攻击终于击败了他，米凯尔颤抖着把最后一口气吐出去，再也握不住那把劣质长剑，雨水似乎变得温暖了，或许是因为他正在迅速的失去热量。

　　灰色的天空下，血液的味道飞快的被冲散了。

　　……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银白色的宫殿寂寥空旷，而居住其中的女人白发如雪，身着雪织就般的长裙。她站在一个巨大的仪器面前，金属铸就的标准的几何体以奇妙的方式穿插组合，又经由齿轮与轴承变得可以旋转与移动，精巧的仪器上每一个刻度都经过缜密的测量。

　　女人手握纸笔，记录着仪器上每一个显示出的数据，同样的数据已经在她身边放了一摞，但女人却似乎还嫌不够，始终眉头紧缩，不住的操控着仪器。

　　看到她的第一眼，米凯尔就知道自己认识她，但是模糊的记忆并没能立刻给出他答案，他只是这样看着她记录、计算，然而或许是数据出现了什么谬误，女人最终徒劳的放下手，将所有的稿纸都扔在了地上。

　　她面上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痛，似乎面对了什么巨大的绝望，这时候，又一名女人出现了。这名女人有着墨绿色的茂密长发，穿着深蓝色的长裙，这次米凯尔认识了，她是利维坦。

　　利维坦和白头发的女人似乎关系不凡，她轻轻拥抱住悲伤的女人，安慰她：“亲爱的，冷静一些，不要被强烈的情绪支配，它会让你犯下错误。”

　　女人抓住她的肩膀，在她的怀里恸哭失声，她哽咽着说：“可是，可是那是最坏的答案……你明白的，那意味着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会是徒劳，那场灾难最终仍然不可避免……”

　　听闻她话语的利维坦依然稳重而冷静，她轻柔的拍打她的背部，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她，“或许这是一个错误，不要害怕，我们还有时间。”

　　在巨大的金属仪器面前，两个相拥的女人的身形是如此渺小，如同对抗命运的芸芸众生。

　　梦境从这里开始隐没，他发现自己再次醒来了。

　　这让米凯尔感到很意外，以他对自己所受到的攻击来估量，他早该在那群东西的围攻里被撕成碎片，粉身碎骨曝尸荒野。但现在，他重新在自己死去的荒原上醒来，他的身体完好无损，而那些围攻他的怪物却不知所踪。

　　这是米凯尔的第一次死亡。

　　而在接下来的这数百年的流浪里，他经历了难以计数的这样的死而复生，有时候在天界，有时候可能在凡界，甚至有几次在魔界。但不管在哪里，那些东西总能准确的找到他，只不过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间隔越来越长，以至于哪怕他不再逃跑，也要很长时间才能吸引到那些东西。

　　就像他身上那种吸引他们追逐的物质渐渐的消失了一样，而与此同时，米凯尔发现，他开始频繁的感到饥饿，也越来越需要睡眠，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在减慢。

　　而无一例外的，每一次死亡，他都在梦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似乎并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但米凯尔却一直在注视着她。他看着她离开宫殿，踏上一条漫长的旅途，她在荒野上观测星辰运行的轨迹，画出了无数张星图，标注出了每一颗星星的位置。她也在山巅描绘河流和山麓的走向，为此不分寒暑，更不顾昼夜……她唯一不去注目的只有大地上蝼蚁般的生命，似乎芸芸众生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东西。

　　米凯尔渐渐意识到她在竭尽全力的搜寻什么东西的规律与踪迹，而这规律藏在天地之间，即便踏遍世界的每一处角落也难以寻觅踪迹。而她依然锲而不舍，在这漫长的寻找的过程里，她也依然在做着不知名的演算。

　　在每隔一段时间后，米凯尔都能见到她将新得到的数据加入其中，然后推算出了一个又一个他看不太懂的结果。

　　利维坦有时候会来看她，但女人也很少对她再说些什么，但是米凯尔能从她们之间寥寥无几的对话里得知，每一次的答案都让她失望了。只是到了后来，她不再崩溃的哭泣，而是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就连利维坦也再也无法让她倾吐出一切。

　　直到，直到她遇到了一个东西。

　　之所以说是一个东西，因为很难将它描述成一个生命体，它以一团雾气的姿态存在，中间似乎包裹着一点莹莹的光亮。但正是这团东西带来了转机。

　　女人和它交流的话题太过玄妙，米凯尔无法理解她们在说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它告诉了女人什么，让正深陷绝望的女人重新找到了希望和方向。

　　对于这团东西，米凯尔能从其中得到的仅有的线索是，女人叫它【愚者】。

　　梦境本来应该这样稀里糊涂的继续下去，然而当他最后一次踏足这个梦境的时候，一段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最后一场梦境开始于一片黑暗，天还没有亮，寥寥的星星落在天空上，这次女人身处在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宫殿里，只不过此刻宫殿里一片狼藉。

　　巨大的仪器被人打翻在地，这样的精密仪器受不了这样的撞击，轰然散落成一地碎片，扭曲了的轴承和齿轮铺满了地面，而地上正堆积着无数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距离上一次见面似乎过去了很久，女人的头发剪短了，这让她看起来多了一丝少女的青涩意味，此刻，她赤足站在这狼藉的大殿中间，手执羽毛笔，笔尖占满了金色的，用红水银、贤者之石的粉末以及龙鳞的粉末勾兑成的液体。这种液体有着极好的魔法导性，但由于贤者之石的产量太低，往常只用作描绘高等魔法卷轴才使用，而现在，她正毫不吝啬的勾画着一个巨大的魔法阵。

　　在稿纸的下面，一个巨大的魔法阵已经出现了雏形，她极有耐心的一笔一划的勾勒着这个法阵，每一笔都让法阵点亮一角。

　　当整个魔法阵被彻底点亮后，女人扔下了笔，她踩过那些稿纸和齿轮，站到了魔法阵的中间，她双手伸展，以一个近乎等待拥抱的姿势开始吟诵起咒语。

　　米凯尔从未听说过她所吟诵的咒语，这咒语并不是任何已知的语言，但落在人耳朵里却意外的让人能直接理解它的含义，就像……就像【石鲸】唤醒他时所说的话一样。

　　“我将寻找真理的真理……我将探索未知的未知……”

　　“我寻求真相，我寻找真实，为此牺牲，也为此迷失……”

　　几乎和画面中女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的，与之相差无几的女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但这次是对着他说的。他侧头看去，看到和站在魔法阵中间的女人一模一样的女人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很遗憾，我们今天才正式见面，不过你从前应该见过我的。”

　　女人看着他茫然的表情，随机又释然的一笑：“没关系，你的伤那样重，不记得了便不记得了。”

　　不巧，这个时候米凯尔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创世之后第一个死去的创始君主，也是迄今唯一一个打开了异世界链接的人……“真理的”亚夫洁。

　　可她不应该早就消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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