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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叫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
我早年呆过一个团,烦啦说那是个鸦片团,其实那里穷得连鸦片都没,乌鸦倒有一只,那是个排长,嘴巴很损,报忧不报喜,我们上下偷偷摸摸都叫他龙乌鸦。
其实他叫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
所以我本来有另外一个自己的名字,不过那年我离开鸦片团的时候偷走了龙文章这个名字,我总是这样,去一个地方遇到什么人都喜欢从那里偷点什么,偷点我觉得好的东西。
当我第一眼看到张立宪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些年我走过千万里的路,看过很多相像的人,如今的中国原本就只有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可是他太像了,太像那个在遥远的海边,东面港口小城的那个人——龙文章。
然后我看到他伸手,随随便便的一指并没有多么凶猛严厉的样子,他没有出声,旁边两队士兵冲过去按住了大呼小叫的迷龙。于是我明白了他不是他。
龙文章不会这样教训人,他会非常凶狠的骂过去,他拿手指人的时候非常用力,他会说你他妈的找死,你当这里是土匪窝?对于龙文章来说军人这个词几乎神圣,所以在这个兵匪不分的时代里,他过得很伤感。因为他其实清醒的知道这俩字儿根本不算啥,所以他很容易被激怒,然而我发现张立宪不这样,他没那么容易生气,至少没那么容易对我们生气。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从风光的英雄到伪团座,我坐在车上的样子大概就很落魄,我看到张立宪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滑开,我就知道他与他一样的骄傲。可是他仍然不像龙文章,龙文章喜欢炫耀他的优越感,他喜欢居高临下的嚣张的看着那些在他之下的人,带着一点点怜悯、自傲与自卑。但是张立宪不会这样,我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他是真的瞧不起我……我们,他视之如浮尘,他的眼睛里只有虞啸卿,他认定的强者。
其实这才是一个铁血军人应该的骄傲,可是为什么我仍然更喜欢龙文章不成熟的炫耀?
那个狂妄暴躁的家伙,那个自以为是的乌鸦嘴,守备团弹无虚发的排长,曾经非常瞧不上我的那个长官。一只水性杨花的乌鸦,他七年换了六个码头,他一直在寻找,寻找意义,他总是不肯老实承认他喜欢的任何事。
张立宪把我一直押到了牢里,一脚踹进去。他站在门边听一个兵说话,他这人好像不太爱出声,直挺挺的站着,用眼神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我闲没事儿就开始研究他的长相,侧面看就更像了,不过龙文章没胡子,嘿,那稀稀拉拉的胡子真是难看死了,学虞啸卿的吧!
傻不啦叽的小兵蛋子!
龙文章倒是从来没学习过蒋团座,因为他其实心里也瞧不太上他,龙文章没有遇上过他的虞啸卿,这让我不知道应该是为他悲哀还是为他庆幸。
之后的一个月我都没见着他,事实是,我全然没见着任何人,他们那些精英,还有我的炮灰儿。我和看牢房的小兵聊天,一开始他们不理我,可是这年月今天不晓得明天的日头,是人都怕寂寞,有一肚子话想跟人说。有些人是葫芦嘴,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干着急,我替他说了,他眼睛就放光,说对啊对啊就这样,马上就当我是亲人待。混熟了,我就开始跟小兵们打听他,张立宪,下面人都叫他小虞啸卿,因为他处处想学他。我听着直想乐,他主子虞啸卿也就是有点意思,他跟着混,打死满撑也就是混个半点意思。
我在堂审的时候又看见张立宪了,他是书记员,专心致志的看着虞啸卿。虞啸卿端坐其上,非常有派,相当有威,我要是二十四我也崇拜他,我今年三十四我其实也崇拜他。
现今这中华,四万万华夏儿女被东边小岛上的一群矮子侵占了大半个国,但凡有点血气的男人都值得人崇拜。
而今这中华,百万雄师被赶出国门又踢回来,小鬼子在背后追得溃不成军,前面就愣是没人敢拿枪回个头,所以但凡有点骨气的军人都值得人崇拜。
虞啸卿他不错,顶好,至少他手里还有枪,枪口向着小鬼子。
那天的审问很混乱,问话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话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那天既热血又疯癫。
如果不够热血虞啸卿不会饶过我,给我一个团;要是不够疯癫他也不会饶过我,给我一个团。
当然,其实我现在本来就很疯狂,而且狂热,我在南天门上欠了一千个坟头,我不晓得那些军长大爷们灰了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睡着的。我不行,我就是一混蛋,我没他们剽悍。
我从东跑到西,我从北跑到南,我走过大半个中国,我看过太多死人,这个中华,乱套了,全乱了,活着死的都归不了家,我想让这世界回到他本来应该的样子。
我闯荡太久见过太多官,我本来对虞啸卿很有期待,就算他在江边说阁下你且战死沙场,兄弟我随后就到的时候我也仍然对他抱有期待,然而现在淡去了不少。
他激动的叫骂说他一生最敬屈原,我很失望,我宁愿他去敬伍子胥。
而今的中国河山破碎已经不需要仙草兰佩,而今的中国军人颜面扫地早就不需要什么高洁。我宁愿他心怀仇恨,不择手段,满腔奇淫巧计,恨不能把仇家鞭尸三百,就算到死也不甘心,挖出双眼挂在城墙上,看国破家亡。
张立宪非常热切的看着他,眼珠晶亮,闪着宝石那样的光,太年轻了,这小子,还不懂得什么叫失望。
虞啸卿喝问:张立宪你什么时候跟的我。
他刷一下站起,肩平腰直像一杆枪,他说:十六岁。
十六岁!
十六岁的龙文章应该与张立宪一样的骄傲,满腔热忱,激情豪迈,并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望。我想象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宝石的光,好像看到繁花似锦。当我碰到龙文章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那样的眼睛,他的表情总是很不屑,眼睛里闪着嘲讽的光。
蛇屁股在堂上丢人现眼,我看着张立宪捂嘴偷笑,很开心很单纯的笑容。我满怀喜悦却悲伤不已,因为我知道这样明亮的眼神终将会黯淡,我知道总有那一天,他不会再这样笑。
到那时,他就会成为另一个龙文章。
我不知道应该为他庆幸还是为他悲哀,我真的不知道。
我仍然记得龙文章的眼睛,让心比天高的人承认自己命比纸薄,这太残忍也太悲哀。我那时候很年轻,我当时喜欢教训人,我那时候特别孟烦了。
我说你他妈别装。
他一脚把我踹到地上,满脸的不屑,他说你别找死,你用枪还是我教的。他反手抽我一巴掌让我滚。然后我滚了,滚得也没太远,刚刚好来得及听到沽宁失陷。
当我们能听到沽宁出事的时候,其实事情已经出完了,我连滚带爬的滚回去。
第一个人告诉我蒋武堂死了。
第二个人告诉我龙文章也死了。
第三个人告诉我守备团全军覆没。
第四个人告诉我他们都埋城外。
我在城外招魂,把从小看过的把式一样一样耍出来,我没看到独魂,也没见着野鬼,是我阳气太重,天生吃不了这碗饭。
我一直觉得老天爷就他妈是个缺德带冒烟的孙子,要不然,他干嘛非得这么硌应人??
2.
虞啸卿又关了我几天,派了个大阵仗出来拉我走,我就很开心,因为我已经不用死了。要杀我这么个炮灰用不了这么大的阵仗,就算是想杀人立威也不用在张立宪他们面前立,那些是什么人,那是他亲信。
张立宪手里又换了新玩意,英式的狙击步枪,看来虞啸卿是真的宠他。我对这玩意印象深刻,因为龙文章一直想给自己搞杆这样的枪,我当年很是费了一点心思但没能帮他弄到手,他那时候安慰我说没关系,他用中正步枪就能打英式狙击的目标。
枪是人打出来,人不是枪打出来的。
我对那枪产生了兴趣,张立宪很紧张的把枪抬起来,威胁我,他的眼睛瞪得很圆,非常可爱,这傻小子。
虞啸卿把我拉到了密林里,哗啦啦一大排扛枪的兵,这太假了,这林子里又没外人,他用十杆枪打我做给谁看,子弹多了又不会硌得慌,浪费嘛不是?不过真把枪抬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吓得跑了,没办法,败仗打多了,天生就爱躲枪口,而且我毕竟就只有一条命,他能干掉我,我不能干掉他。
张立宪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按到地上,□□口贴着我的额头,我求虞啸卿千万别杀我,真的,真的,可以跪着求,哭着求,真的,千万别让我死,我不怕死,我就怕人死了真有魂,那些让我坑死在南天门上的死鬼会追着问我……
仇报了吗?
中华还在吗?
能回家了吗?
……
虞啸卿没有让我失望,或者说,我也没让虞啸卿失望,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个像一对老鬼,猜着对方的心思,玩着自己的花样。
早上没吃饭,一径的山路颠得我很不舒服,危机解除之后我趴在路边吐,还没等我吐完他们就走了,真他娘的,那大爷样摆得太TM有谱了。
虞啸卿带着我去了他的阵地,一路做了很多样子给我看,那小子很有范儿,是个玩正面军的老手,又或者,他可能真没在玩儿。这个人戏假情真,跟我一样。我们在这乱世扮演着适当的角色,起初我们身不由已,然后我们乐在其中,最后我们人戏不分。
望远镜长得很气派,虞啸卿说你去看看吧!我扶着我那个不争气的胃,听他慷慨激昂的说他为什么从来不坐。虞啸卿敲一敲张立宪的头盔骂得很亲昵,张立宪绷着脸,眼神专注,不带一丝杂质。
我看着他们笑,非常违心。
虞啸卿的演讲到了尾声,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这故事他肯定不止讲过一遍,不过张立宪仍然听得很神往,当然我没有,因为我饿了,我在神往那碗米粉。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当生灵涂炭,山河破碎,当大半个中国落入敌手,四万万国人即将为奴,我真不在乎他会不会坐下。
当那些有名无名的人死在缅甸死在南天门,当烦啦烂了他半条腿,当迷龙把他老婆孩子留在岸边,当丧门星砸碎他弟弟的手骨,当我在南天门上欠下一千座坟头……
其实真的没有谁会在乎,虞啸卿他什么时候会坐下。
时逢乱世,我们不过是都一群想要活下去,想要守住自己故土的可怜人。
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最后我得到了一个团,炮灰团。
虞啸卿扔掉了一个团,川军团。
我们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孟烦了揪着我问您在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他不懂……不懂,我还活着,还有一个团,我的团!我还有什么不好乐的?他又跟我白扯我原来那鸦片团,其实那不是鸦片团,那儿也没鸦片,那就有一只乌鸦,龙乌鸦。
有时候我他妈真觉着虞啸卿就他娘的是个娘们儿,因为只有娘们儿才会这样明明心里乐意了,占便宜了,可面上愣是绷着死硬不肯,还要冲上去撕打男人,非得让那男的死乞白咧的求着她哄着她,把那好处硬塞给她,她才像遭了多大辱没似的点个头,或者干脆还是不点头。
话说江防上那回我是真担心他听不懂,我估摸着你也没那么笨呐,怎么着就非得让烦啦毙了我呢?
我说错了吗?
我说错了吗!!
孟烦了拿枪指着我的头,我用眼角看着张立宪,他在关心我,这小子眼睛里藏不住东西,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听懂了。我忽然升出渺茫的期待,我期待他会为了我反抗他的师座,或者说,他至少,为我说句话。
烦啦把枪打偏了,张立宪一声不出,我失望了。
我摸了摸头发怪腔怪调的说了句话来掩饰我的失措,然后狂奔逃走。我以为虞啸卿会把我扣住,像他原来吼的那样让张立宪带特务营去围歼了那堆日本兵,可是他没有,他就这么让我去了,还只给了我四个小时。
于是我明白他听懂了,真听懂了,而且觉着我那主意不错!
我们不需要安睡,现在的中华,此刻的禅达不能够安眠,我们应该放几只鬼子进来让鸡犬不宁,于是我们从此不再能贪想安逸与安眠,不会再被人睡着割死。
虞啸卿明白,他全明白,只是他不打算背这个事,无论是对了错了他都不想背,所以他不在乎废了我这条狗命,他想把这事儿砸我身上。
烦啦追着问我是不是真不知道虞啸卿他要什么?我心情好,我跟他混,我说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
真TM笑话,我怎么会不知道虞啸卿要什么呢?我要不是知道这个,我十个脑袋都让他打爆了!
炮灰团,终于又像个炮灰团了,虞啸卿断了我们的补给,他不需要我了,也不关心我了,当然那也是因为我太不听话。
我又开始捣腾黑巿,没事跟烦啦打赌,折腾我的团,要把一帮子种地的折腾成老兵油子还真挺不容易,一个个都让我整得神神叨叨的。最初放进来的十几个日本兵最后都死得特惨,惨得让我都有点不敢看。
虞啸卿有个会写电报的唐基,十成百,百成千,一小队日本灰成了千人队,他又大大立了一功。
顶好,顶好的!
咱们做生意就是这个调调,我得让他赚,他才会养着我,虽然是后娘的养法。
孟烦了这小子吧,有时候特精明,可是精明过头就笨得比谁都笨,他老追着问我赚着什么了,他说虞啸卿又赚着一大功劳,我赚着什么了?这不白问么?我能赚着什么?我要真能赚着什么,我早就不活着了,我这么阴奉阳违一个人。
虞啸卿爱惜羽毛,不会直接干掉我,但是他会拆散了我的团。
我去师部磨军需,多少次了,终于又遇上了张立宪,我进门的时候他从院子里出来,看了我一眼,我马上发现他在看我。他以前从来不看我,他视线会罩到我脸上,但是他不看我。
我马上把腰板挺得很直,张立宪不是虞啸卿,在他面前我不用缩着,张立宪不会喜欢。
他停下来看我,有点犹豫。我索性主动跟他打招呼,我说巧啊,好久不见。他点点头,再犹豫一下,问我来师部有什么事。
我于是笑了,我用跟他口音最相似的那种四川话回答:不干啥子,来要点军需噻。
他的眼睛马上亮了,用四川话问我是不是四川人,刚问完他自己先摇头,因为他记起了我其实是个痞子,一个游魂,我会说各地方言,我跟谁都不是老乡。
我走近他,压低了嗓子问他最近睡得可好。他愣了一下,猛然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见我没跟上去,又停一下,我不知道他要干嘛,不过我乐意跟着他,他领我去了军需仓库。
管军需的那个老鼠脸一看到他就亲热,张立宪熟门熟路的把账册拿过去自己下笔写,老鼠脸着急的嚷嚷说这太过了,查出来不得了。张立宪写完甩他身上,半低着头笑骂:急啥子么,你不会从特务营扣掉噻。
我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人,虽然谁都不相信。
至少那天我那么轻易的就被张立宪打动了,这个单纯正直的家伙,觉得自家大人亏欠了我,就急于挖点什么来补偿,他其实并不了解虞啸卿,至少不像我这么了解。
我拿到了前所未有的那么多的东西,包括我之前一直想搞到的小山炮,回去的路上我被另一个单纯正直又年轻的一塌糊涂的小子给缠上了,结果我一时心软,把他带回了阵地。
一路上我一直在走神儿,我在想着张立宪。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主力团做团长。
我说那不是我的团。
他说你那团就是帮龟儿子。
我说因为那是我的团,因为我也是个龟儿子。
他最后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我:你能不能有点军人的样子?
我笑了,我说我哪点不像个军人?
他大概就这么让我给气死了。
我哪点不像个军人?
我不会开枪?
我不杀鬼子?
我还不会临阵脱逃呢……
笑话,我哪点不像个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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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前言
《生死线》我也是最近看的,很喜欢。
这三个人物都是我最喜欢的。
一个纯炮灰。
一位真精英。
一只正在从精英混成个炮灰的龙乌鸦。
粮食偏暧昧向,见仁见智中……
简单的介绍一下背景。
《生死线》与《我的团长我的团》都是兰小龙的作品,目前《团长》已经全线上档,《生死线》好像也已杀青,小说已经出版。
在《团长》中炮灰团的团长死啦死啦说他叫龙文章,但是这个名字不是他本来的,是他偷的,当龙团座还年轻,当他还不是龙团座的时候,他经过江南遇到沽宁守备团的一个排长,那人枪法如神,龙团座觉得这名字很好,所以他就偷来用了。
而那位龙副官,才是本来就叫龙文章的人,可因为他总是说坏消息,忧心忡忡报忧不报喜,所以他的朋友们都叫他龙乌鸦。
龙乌鸦出生在一个封建书香门第的家庭,他投笔从戎,当兵也当得剽悍,他枪法如神,他受过正宗的战法训练,虽然最后这些都没能发挥上。龙乌鸦说自己水性杨花,六年倒换了七个码头,最后跟上蒋武堂,只是因为那位失了势的团座够直爽。
沽宁失陷之后,蒋武堂自杀殉国,龙乌鸦的朋友华盛顿吴带上十几个残兵去找大部队,而龙乌鸦留了下来,是的,他留下了,为了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他要在沽宁城里找些东西。
他留下来与一群农民,□□、痞子、地下党一起在这个失陷的边城里打日本鬼子,他总是瞧不起他们,说他们是番薯,却无形的被他们改变着,到最后,他们是兄弟。
当死啦死啦以为龙乌鸦已死的时候,他正躲在沽宁城边的深山里给鬼子放冷枪,然而那样的混战,几十万人裹着打,一个离散了的人,比不上一粒沙。
很多年后,龙团长对张立宪说:“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我的名字就是从那人手里借的,他的神气和你很像。”
很多年前,龙乌鸦把当年还不叫龙文章的死啦死啦从队伍里拎出来,他教过他枪法,当然也给过他耳光,那是一只很凶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