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才子

　　“幽兰露，如啼眼，”顾玄机苍白了一张脸，苍白的手握着纸扇，声音也一并苍白。
　　廊下挑了盏昏黄的纸灯，在渐渐沉暗的夜色里荡来荡去，院落里杂生着几丛兰草，衬的此处更像是野谷山涧一般，全不似住了人家的光景。
　　风吹的紧了，凉意更甚，顾玄机捂住胸口咳了几声，屋里并未撑灯，借着廊上的一点光，拉出团水渍般的人影洇在地上，带了些说不出的凄凉与诡异。
　　顾玄机撑着桌子站起身，慢慢往挂着厚厚布帘的里屋走，手中纸扇还犹自缓缓扇着，文人的风雅高矜之态刻在骨子里，再重的病，也掩不去分毫。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顾玄机十几年未曾出过院门。
　　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那一年，顾玄机年方十七，中进士，二甲第二名，立于一群中榜士子里，直如朽木中独生的一枝新竹，月白儒衫，玉骨折扇，眉目沉静如画，举手间恣意风流态度。
　　才子学富五车，声名远扬，才子自幼体弱，荏苒多病，顾玄机无以仕途展翅，光耀门楣，病才子的病欺过了才，惟有瘦马古道，夕阳西下中颠簸散尽了一切的意气飞扬。
　　折桂的第二年，新科仕子顾玄机告病还乡。载取白云归去，零落一身秋。

　　“玄机聪敏好学，素有奇才，然性情孤执，恐难以为经世之用。”老夫子曾抚着长髯如斯而叹。邻里乡亲又有哪个不知，顾家少爷自幼多病，如同女儿一般养在府中鲜少出门，日子久了，也养出阴郁寡言的脾性，每每见他，都只是一袭略显空荡的儒衫，趁着苍白脸色，本是颇为清秀的面孔却极少见生动颜色，中举告病之后，便愈是沉抑孤僻，向来不与人有来往之举。
　　直至那一年。
　　顾家世代书香，顾老爷当年亦曾蟾宫折桂，趋殿而仕，未过两年遭同僚排挤，辞官还乡，只将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五十而卒，顾家本无多少财银，然而读书人却丢不得那番体面，顾玄机变卖屋宅，大葬其父，自此独居城东隅一处落魄小院。
　　病才子的盛名如同渐渐熄灭的火种，毫无挣扎地散尽最后一丝青烟，就在乡人渐欲将他彻底遗忘之时，顾玄机却以火中飞蛾一般的风采重回到庸扰世俗之中。
　　烟花三月扬州城，烟雨轻笼廿四桥，新生的小桃如雾湿的胭脂，赧赧间欲说还羞，水岸边柔丝拂荡，系住离人兰舟，一推一迎间揉到温柔乡中，便再无能离去。顾玄机与那玉冠公子相携而游，打瘦西湖畔走过，且行且止晏然自适，身上一袭淡青长袍，再不是灰中带白的颜色，换上一抹柳色初新的生机，手中折扇悠悠而摇，竟挥洒出几分少年郎多情的风流，举止顾盼，眉梢眼角之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情态。
　　玉冠公子从何而来，无人可知，乡人只见他住在顾玄机的小院落里，带着一张温柔笑靥，日日与顾玄机一同游山历水，饮酒栽花，有时亦吟诗联对，赌书泼茶，竟如同恩爱夫妻一般。
　　自幼负有高名的才子竟是好男风之徒，且自甘雌伏他人身下，一时市人无不侧目轻视，引为笑叹。轻蔑过后，却也便渐渐淡了，竟觉得他二人携袂之态，真有如一对璧人。
　　中秋月圆之时，一对璧人却散了，邻家老妇吃过举家团圆饭，第二日悄然对旁人说起：“昨夜里门摔窗响，吵的厉害，半夜一声马嘶，今日那人便不见了。”
　　有人说那玉冠的公子是带着勾栏里的花魁姐儿走了，有人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好男风只为贪个新鲜，又怎么会久留，有人说那人本是游士，该以四海为家。顾玄机依旧独居在落魄的小院子里，脸色苍白的骇人，病态里带出分阴戾，灰白的儒衫愈加空空荡荡。
　　邻里人家可怜他孤苦茕困，向城里大户人家引荐他做西席，顾玄机却是冷冷一眼扫过，“玄机纵死，不受嗟来之食。”目光凌傲如在云端，全将邻家的好意打作了驴肝肺，便再无人敢做这东郭先生。
　　转年的夏天尤为酷热难当，蝉鸣如阴云般压抑笼罩，搅的人越加噪闷难安。不知何时起，人人经过顾玄机的院前时，皆要掩鼻而走，只怕一个疏漏，便被里面散出的气味熏的作出呕来。有那受不住的，便直问上门去，顾玄机只道屋中连年阴潮发霉，又和了自己常年要喝的药草气味，夜里便取了芸草桂枝撒在院中屋里遮盖，那气味渐渐的竟也随着秋风消散了。
　　顾玄机又如同化作了秋夜的细雨，无声无色，侵到骨子里的冷，沉在温软梦乡中的世人却从不曾觉察。
　　十几年里再无人留心他，小院荒成了座活死人冢，惟有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时而靠近了去卖与他些米面货物，背过身却只觉说不出的阴冷晦气。
　　直到顾玄机死去，方有人第一次踏进他的小院。
　　矮墙边一丛潇湘竹已枯却多年，院落里杂生的兰草却长的肆意，立柱上斑驳可见原先暗红漆色，堂前的白绢灯破败中泛了灰黄，衙役沉脸皱眉推开虚掩的门扇，掀了厚厚的布帘，里屋中霉气扑鼻，墙面上生了片片的阴绿霉斑，靠墙的小案上搁着文房四宝，却是全不相称的干净整洁，一旁摞着厚厚的书卷，只表面上蒙了层薄薄的尘。
　　另一侧的床榻上，顾玄机与另一人相拥而眠。
　　他已死了几天，仗着天气尚寒，未曾腐溃了去，惨败的面上罩着一层阴戾之色，眉梢眼角却似带了浅浅笑意，呈出一种温柔之态，伸出的手紧紧搂着一旁的那人，微蜷着身偎在他身侧。
　　那人死了有几时，却再无法断测，他身上衣物皆已腐败，与骨肉粘连在一处，难分难解，面上的肉却已烂的尽了，只现出个骷髅的样子，几缕尚存的黑发缠着玉冠，白玉纹理处渗了一层血色。黄昏的日光透过经年不开的窗扇透进来，映在二人身上，竟是一种诡异而安详的幸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