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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
“珠花！珠花！新款式的珠花！哎哟，姑娘，您这么美，买支珠花再走罢！”
襄阳城的结界烂的像糊灯笼的纸，可城内两方的阵势却严的像铁桶一般。这毫无意义的对抗看的阿萦心烦，转身便出了襄阳，往毗邻的夷陵去了。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看天，看地，看街上的车水马龙。夷陵也是古城了，城阔人多。走在街上，满目琳琅。
她惊讶于这里竟然完全不受襄阳影响，依旧买卖兴旺，行人如织。阿萦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走在街边听见小贩招揽客人，她干脆顺势而为，停下脚步对着摊子上的各色珠花翻检挑选起来。
“权当打发时间吧·······”她心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真的要气疯了。
正当此时，她身后远处的街口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
“哎呀！好像是青龙使的仪仗来了！快快快！姑娘快躲一躲！这·······这咱们可惹不起啊！”
小摊贩飞快丢开生意跪在地上，一边还好心的伸手拉了拉不明所以的阿萦。阿萦迷茫的站在原地向那飞驰而来的十二匹骏马望去，十二骏有四白四黄四红。马上的人也都穿着和马同色的战甲。现在明明不是什么战时，他们却严丝合缝的戴着头盔背着宝剑，就连靴子一侧都插着防身用的短刀。那一身身饰有金丝银线的战甲瞧着可不便宜。
“哎呀！姑娘！听我一句劝快跪下罢！”小摊贩诚惶诚恐的又拉了阿萦一把，阿萦这才神游天外般的蹲下了，然而依旧没有跪。十二骏簇拥着一个衣袂飘飘头戴玉冠的人，闪着光泽的白色丝绦从他发间垂下，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这人一袭海浪纹天青锦袍，疏眉朗目，面如冠玉。极清俊的外貌。然而神情过于傲慢，瞧着有些不大讨人喜欢。他被那十二骏簇拥着疾驰而过，看也不看街边如排山倒海般跪下的摊贩路人们。仿佛出入无人之境般。
“嗨，姑娘，今天幸好你遇上的是青龙使的仪仗。他大约也是有事，不同你计较。你若是遇上了白虎使或是赛共工的车驾仪仗，就冲你这么大不敬的盯着他们瞧，你也得掉层皮！”
小摊贩帮阿萦把她看中的珠花包起来，一边絮絮叨叨的嘀咕。街面上又恢复了车水马龙买卖兴旺。阿萦困惑了片刻后还是选择开口问道：“白虎使是白不隐白大护法，这个我知道。那赛共工却又是谁？为何也有如此大的排场？”
小贩呆住了。仔细看了看阿萦，他眯起一双浑浊老眼笑道：“姑娘，你是江南来的罢？”
阿萦老老实实的答道：“是，我是跟随家人从江南逃难来的，想在江北落脚，讨个营生。”
小贩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又是何苦呢？江南江北，如今都差不多。说不定你在江南，还比我们轻松自在些。听说你们江南不用交供奉？”
“哎呀老马，你同一个外乡人说那么许多，不嫌惹事啊？”一旁一个卖水果的中年妇人看不下去，这时候就没声好气的打断二人。
卖珠花的老马却是苦笑了一声道：“什么惹事不惹事的？你也是刚从乡下来，不清楚罢？我且同你说了罢——如今在江北这边的城里，你当街说紫微宗的不好，没人会抓你。因为大家都在说，你若是不说，那倒奇怪了呢。你不说，要么便是你这人脑子有问题，要么便是你这人太软弱。说便说了，大家都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说紫微宗的坏话不会被抓起来吗？”阿萦奇道，“毕竟在街上见了护法车驾不行礼都会被暴打·······公开说紫微宗坏话，那不是找死吗？”
“是啊，不是说原先有好些人因为议论二十年前那神算子预言，都被·······砍了头么？”卖水果老妇犹犹豫豫道。
老马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外乡人，喏，你看，这一看我便知你不是江北人了。因言获罪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想想········大概十二三年前吧，你若是议论他们，哪怕是在家里议论，紫微宗的密探也得给你揪出来送去蹲大牢。可后来嘛········你没听说过圣隐之疑么？”
阿萦和卖水果老妇面面相觑，一齐摇了摇头。老马笑道：“你们南边消息当真闭塞！就是圣女的事啊，大概十三年前吧！圣女有好些日子都没出来见过大家，紫微宗说圣女病了，可有好些人都说，圣女是教紫微宗给害了！那一次，好多老百姓和民间的能人义士一齐去了长安凤梧海，差点儿把龙吟给吓了个半死，以为大家要推翻他们呢！后来他们让圣女出来见大家了，那事儿才作罢。不过我听说呀——”
老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凑近阿萦，一只手挡在脸旁遮住嘴。
“——长安城里好些人都说，那个圣女，长得跟原来的圣女不大一样！虽说是带着面纱，可他们都觉得········跟原先那个不大像！而且后来那个圣女回去没多久就死了········”
后面的事情阿萦大概也清楚——不就是，紫微宗开始在民间广选圣女。同时她被带往长安。再往后，爹娘惨死，她被冷剑魂带走送到南边。
烦死了，怎么又绕到冷剑魂身上了？
阿萦定了定神，把冷剑魂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她对老马沉吟道：“所以是从那时候起，紫微宗开始不再约束老百姓的言行了？”
“差不多，”老马说。“反正从那时候起，大家只要说的不是太过分，他们都不会管大家了。不过这方面放松了，其他方面这两年又开始落后。”
“这话怎么说？”
“这么跟你说罢！”老马道，“其实不向护法车驾行礼，原本也是没关系的。老护法们在时便不在意这些事。那时候大家都不行礼。只是这二年四大护法都陆续换了他们的儿子女儿来继任。年轻人排场大，才开始逼迫大家行礼。”
“他也不是逼迫，”卖水果老妇插话道，“你若是当面没给他们行礼，他们也不会立刻来怪罪你。当着百姓的面时，他们比谁都会装好人。但是他们会等你落单时派人来偷偷把你抓进大牢里去。将你严刑拷打一番，也不要求你非要行礼。但是你下次还不行礼就会再被抓进来严刑拷打。久而久之，大家见了护法就都行礼了。”
“·······原来是这样。”阿萦哭笑不得的听完了这番经验之谈，顿时感觉自己这是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那既然他们惯会面子上装人背后又阴人，为什么不敢管住大家的嘴不让大家骂他们呢？大家这样骂他们，他们不生气？”
“生气？”老马笑了起来，卖水果老妇撇了撇嘴。“他们从不生气的姑娘，如今他们只会在一种情况下生气，就是当他们想要你的供奉时，你不给他们。”
“再说了，”老马幽幽的补充了一句，“他们把大家欺负成这样还不许大家骂两句，天理何在呢？”
也是哦，反正你的钱都要到手了，给你一点无足轻重的所谓畅所欲言的自由，又有什么要紧？左右老百姓的骂声也动摇不了紫微宗的根基，又给了他们发泄的出口，发泄过了，供奉还是照样交，紫微宗上下还是照样被供奉，不就行了么？
阿萦无话可说，唯有苦笑。苦哇·······苦哇·······南北两边的老百姓，就没有不苦的。
“喂，老马，你又在这里瞎白话什么呢？怪不得你天天交不起供奉，原来是成天在这里同人说闲话！”
一个乍一听很凶恶，仔细一听却是在开玩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阿萦和老马等人一齐回过头，看到了一位官员模样打扮的小胡子中年汉子。小胡子看了看阿萦，最后把视线又落到老马身上，同时伸出一只手：”你的供奉呢？昨天说今天交，今天说明天交？”
老马做个苦脸，神情沮丧的弯下腰去，从摊子下方拿出一个笸箩来给小胡子看：“里长，我只有这么多啦，多的真的拿不出来。我家里你也知道，老婆子病了·······”
里长看样子的确是了解情况，听了这话也没生气，只是比老马还要沮丧的点了点头，口中小声说：“哎，别说你了，我家里也快拿不出钱交供奉了。你说说今年这都第几次了？上次，说老青龙使退位，要供奉，上上次，说白虎使的父亲病逝，也要供奉，上上上次，干脆说青龙使练成了一门神功，也要供奉！”
“那这次要供奉的由头是什么？”阿萦插嘴问道，“和天枢宗交战？”
里长恩了一声，脸上浮起苦笑：“哎，要不是因为这一日一日压在头上的供奉，大家也不至于眼瞅着襄阳打成那个样子，还照样上街做生意了。命要紧，可赚不到钱饿死了，也要命呀！”
“就是，既然没死，就往死里忙，谁让咱们这供奉还没凑齐？”老马也苦笑。
“今年这都是第几次了？第四次了罢？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又一茬，唉········”
卖水果老妇插嘴道：“可不是！先头青龙使练成神功要供奉，老婆子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也能要供奉？可真是巧立名目，苛捐杂俸！”
“就是！巧立名目，不过是想把咱们手里那点儿钱都弄走罢了·······你说要是真弄走了钱，给咱们办点儿正事儿也行啊！可那山里的豺狼虎豹，山精鬼魅·······就没消停过！前阵子我嫂子他们村的一个小娃娃还叫山里的精怪把魂儿给摄走了嘞！那精怪附了小娃娃的身，成天偷偷钻进家里的鸡窝喝血！”
好几个摊贩路人都开始讨论这件事，满脸的愤慨之色。“出了事死了人，去求分坛主，从来就没应过！不是装死就是拖拖拉拉！三年前报官告了个山精，得等三年后坛主才有功夫帮你主持公道。呸！那叫公道吗？人当初告诉他们就是想让他们帮忙找回来被山精掳走的娃娃。三年过了他们才派修士去。得了，娃娃找到了，可早就变成一堆白骨啦！”
一个同样在街边卖炊饼的老爷子说着大哭起来。众人纷纷上前去安慰他，却依旧是哭个不住。阿萦望着这些饱受苦难的人们，长叹一声，把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镯子摘下来递给了里长。
“里长，这些够给大家交这次的供奉吗？”她轻声问。
里长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够了够了！这位姑娘，您可真是咱们这一片儿的大救星！有了您这翡翠镯子，咱们这次的供奉都够啦！大伙儿！还不快谢谢这位仙子！”
阿萦语塞，笑不出来。号称总领天下，譬如北辰的紫微宗。带给百姓的却只有无尽的苛捐杂俸与尸位素餐的不作为。声称要推翻腐朽的紫微宗，替天行道的天枢宗，带给百姓们的却是毫无约束的群妖和战争········而她这个紫微宗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天剑神兵，这时候却一跃成了大家口中的仙子。
“真讽刺啊······真讽刺！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啊······”阿萦叹息着走出了欢呼雀跃的人群，她又想起了那些出逃的净仙人们。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吗？是留在江南，还是逃到了江北？
众生皆苦，众生皆苦啊········可明明，众生不用这么苦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阿萦走到街头，停住了脚步。望着自己面前的紫微宗衙门沉思。她想她找到了答案。
“这位姑娘请留步，我家主子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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