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光（女尊）

　　我拖着七皇女泛着血气的尸身转向林宣，不料看到的竟是他俊眉紧蹙的模样。面色虽不至如七皇女一般惨淡，但薄唇不知怎的失了血色，额角更是沁出细汗来。
　　骊京的日光下，林宣依旧是那挺拔俊美的青年，可他此刻和进城时全然不同，仿佛下一刻就会忽然倒在我面前。
　　我心底一下子就慌了起来：“林宣…你哪里不适么？”
　　他站在两步之外，瞧神情似乎在忍耐着某种不适感，直到那感觉放过了他，才轻声道：“陛下放心，臣无事。”
　　我腾出一只手来，向他额上一指，血淋淋的衣袖带起浓重的腥气：“无事？可你…”
　　袖角掀起的瞬间，林宣忽然急退一步，抬手掩口，猛地背过了身，随即传来了痛苦的干呕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俯身下去，脊背不住地颤抖，当即将七皇女放下，上前替他拍着背：“林宣！你怎么了？”
　　林宣不理我。那折磨人的呕吐感令他讲不出话来，我取出一方丝帕塞到他手里，他紧紧攥住，半跪下去急促地喘息着。
　　我见他稍好转些，小心地扶上他的手臂，关切道：“你是不是这些天来太劳累了，是朕不好，凡事都要你费心…”说着，我费力地抽出那丝帕，亲手为他拭汗。
　　岂止我刚将丝帕贴上林宣的前额，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晃，险些歪倒在地。我张开双臂将他揽住，却被他一把推开，踉跄几步再度呕个不住。
　　我手足无措，这才留意到自己双袖遍是血污，正是腥气扑鼻。林宣这会儿正难受着，闻到血腥怕是只叫他更煎熬，只得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暗暗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直起身来，转身回到我身侧，仍留了数步之距。
　　我不敢再凑近他，只道：“好些了么？”
　　林宣低声道：“臣失仪了。”
　　我悄悄瞄他一眼，忽然觉着这少见的脆弱令他看上去竟有一分…惹人怜惜。
　　我轻叹道：“昭王这般辛劳也是为了朕。回头朕叫御医给你瞧瞧。”
　　他道：“臣谢陛下恩典。”声音比方才稍好转些，我这才略安了心。

　　我遍身血污地迈进了明睿殿。恢宏肃穆的金殿宽阔而华美，脚下每一寸都铺着金灿灿的金砖，殿柱上盘着栩栩如生的龙雕，四壁尽嵌了金片，无论望向哪里，目之所及都是皇家的富丽奢华。
　　正对着我的高台之上，一张宽敞的座椅以明黄色为底，遍刻游龙。
　　我信步上前，在龙椅上庄重地坐了下去。
　　金殿一角，有人极轻地拍手为号，紧接着，我看到两排皆着官服的朝臣有条不紊地进了明睿殿，以刘非为首，在御座下向我跪拜：“臣拜见新皇陛下，拜见摄政王殿下！”
　　我端坐龙椅之中。俯视着众臣时，已将一切不该流露出的情绪藏在心底。这一天就这样来了，尽管我时不时还觉着自己是个幼稚莽撞的孩子，但从今日起，无论再怎样不安迷惘，都必须咬着牙走下去。
　　祥泰元年，我于骊京明睿殿正式登基为帝。这一年我十五岁，距初入骊京已有四年。

　　众臣退下后，礼部授了天子朝仪。做太女时已有一套规矩，如今当了皇上，须得遵循另一套。待我终于出了明睿殿，天色已经暗了。朝臣早已离去，唯独林宣与刘非仍在殿门外候着，似乎低声议论着什么。
　　我轻咳一声，二人同时抬起头来，连忙向我行礼。刘非已是老臣，其孙子孙女与我年龄相仿，只一个刘子川因是老来得子，由母皇下旨赐婚于我。
　　刘非经了这场争斗，相位不改，笑容里尽是老谋深算。我能有今日，她功不可没。
　　“陛下，明日起京官上朝议政，往后就不得轻松了。”
　　我笑道：“朕几时轻松过？”又转向林宣，调笑道：“往后京城小摊上的果脯点心，朕是不是也吃不到了？”
　　林宣闻言，罕见地弯了嘴角：“陛下的膳食有御膳房照理，想必不会再惦记城里的点心了。”
　　我道：“昭王实在吝啬，就不能着人买了点心，邀请朕去王府品尝么？”
　　三人不禁都笑了起来。此时宫人过来点起了明烛。我瞧着林宣的脸色好了许多，他站在朦胧的光晕里，笑意尚未褪去，竟是极温润清雅的模样。
　　刘非向我告退。时辰不早，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分。白日里再如何得志，入了夜也得回到自己的温柔乡去。我自然准了。林宣见她退下，亦道：“陛下早些歇息，臣告退了。”
　　我与林宣相处久了，竟理所应当地觉着他仍会留下，一时脱口而出：“你要去哪儿？”
　　夜风渐起，冬夜的寒意融在风中，向明睿殿扑来。林宣将披风略拢一拢，望向我的眼神堪称温柔：“陛下忘了，这里是陛下的家，不是臣的家。”
　　我紧盯着搭在披风上那莹白的指尖，不由自主问道：“林宣，你明日还来么？”
　　林宣微微颔首，温和里透着一丝无可奈何，像是被小孩子攥住衣袍讨糖一般：“臣…是摄政王，自然要来。”
　　我在夜色里恍惚起来，连他何时离去都不记得。只记得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皇宫的尽头，心里既酸涩又温暖，就像那年我去将军府时，那盘点心的滋味。
　　那时，将军府新来的下人错将管家随意买的点心端给了我。我掰开温热的点心，酸中带甜的橘子果馅散发出暖融融的清香。林宣坐在香气的另一端，便是同样的无可奈何。
　　他道：“这点心是管家在城里小摊上买的，太女殿下金枝玉叶，臣本不该错拿它出来。”
　　我笑了笑，转身回到灯火通明的宫殿之中。

　　宫人引我去了寝宫，比仁宁宫宽敞、气派许多。仁宁宫里曾服侍我的宫人们已被提前挪到寝宫之中，见我回来，俱是大喜。
　　我赏了众人好些银钱，唯独不见李凌，遂拉住一人问道：“怎的不见李凌？”
　　那人回道：“回陛下，李凌公子这几日病得厉害，今日方好转些，太医嘱咐卧床休养。”
　　我道：“怎么朕出去一趟，他就病倒了？朕去瞧瞧。”
　　那人踌躇道：“陛下，这恐怕不妥…”
　　正说话间，却见屋角人影一闪，有人扶着旁边墙壁，缓缓地移步过来，正是李凌。
　　我见他行走不稳，忙令人上前扶了。李凌虽有病容，精神倒是颇佳，我免他行礼，如从前一般相对而坐。
　　李凌勉强对我一笑：“恭喜陛下。”
　　我笑道：“你真是吓到朕了，怎么说病就病？这些日子宫里出了太多事，还等着你给朕细讲。”
　　从他口中，这一场宫变才终于现形。
　　原来七皇女的父妃给母皇暗中服毒已久，又自以为拉拢了林宣，本以为七皇女登基在即，却没想到林宣这颗棋子成了左右时局的关键，竟将我拥上帝位。七皇女咬舌自尽，其父妃亦在宫中自缢身亡。因有刘非坐镇，臣子们倒是没掀起什么风浪，且大多数人曾经历了母皇入京一事，比起谁做皇帝，更在乎拥护谁才能保住性命、加官进爵。
　　我正消化着这些消息，忽听李凌道：“陛下，如今大事已成，刘非必定在等着陛下的赏赐。”
　　我随口道：“赏什么？”
　　李凌轻声道：“先皇当初下旨赐婚，如今陛下登基，是否要封刘子川为后？”
　　刘非……我无声叹息。与其说她坐镇朝中，倒不如说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皇女们斗得你死我活。不过，作为臣子而言，于乱世之中见风使舵也是人之常情。
　　我道：“该赏的自然要赏，只要不落井下石，便是帮了朕的大忙。只是皇后这份赏赐着实厚重，朕倒盼望她担得起。”
　　李凌道：“陛下心中似有所不甘。”
　　我叹道：“不甘又能如何？孰重孰轻，朕还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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