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尽

　　夜城有外来人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作为东海西荒南国北都中间的小城，它隐没而不受四方管制，是极好的容身之所。只是这次来人明显不善。浩浩荡荡十数人的车马，从南国来，声称是南国贵胄，是南国幼帝的表姊妹嫁予的尚书孙家。南国的人一来，百晓家的消息才到。
　　也难为百晓家打着“山高水远”的架势，在南国的人即将进城的时候才上门禀报前两日有座山上那个女人的具体身份。温凉本是想发火，可百晓木莲一副你没有让我去查，我是主动去查的样子，让温凉的火气不知道往哪里发。坐在夜家大堂一侧的百晓木莲低头茗着茶，偷偷斜眼看了看江沅，便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吃力没讨好。他本也没有打算去南国查一查，只是他背后这主子突然叮咛，可到底消息算是来迟了。
　　“只是。”百晓木莲放下茶盏补充，“这孙绫在孙府不过是庶出的女儿，且母亲是个戏子，不受多少重视，甚至孙府大家长都没把这个女儿放在眼里。这次孙家却匆匆往夜城来了，目的怕是不用说也摆在明面上了。”
　　温凉一只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面。她知道，百晓木莲说得不错，且不说南国孙家这时候已经要进城了，这孙家山高水远一路快马加鞭而来，怕是连北都的皇室都要知道，夜城城主已归了。且不说接下来是两国前来的多方试探，外交以及当初活跃在夜城内部，至今恐怕都未曾消亡的忧患估计将会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夜城的归属问题会不断被提上日程。潜藏在暗处的，裸露在明处的狼子野心，都让温凉倍感头疼。
　　寻兮面上倒也毫无诧异，摸着杯盏的手却顿住了。这两日，夜家的暗客也去了趟南国，那孙绫身份的消息虽比百晓早到了几个时辰，但到底也毫无帮助，南国的人早已快到夜城了，这几个时辰，他不知道做什么，什么也没办法做。他不是没有想过干脆派几个人将来的那波人灭了口算了。好歹温凉还能够安生一些日子。他还担心温凉是否能这么快做好承担那些的准备。
　　夜城城主，从某个角度而言。那是国君啊。她不过还是个小姑娘……
　　可哪怕他暗中出手弄了这帮人，南国还会有下一波人来，到时候，事情便更不简单了，况且说来，现下，夜城新城主即位这事儿，四海之内，怕是尽知了。
　　此时司徒未安大步走入厅堂：“城主。南国孙家，进城了。”
　　温凉敲打桌面的手一顿。
　　“按照夜城旧历，已经安排住了驿站。百晓这边的人和我这边的人已经做好了安顿工作。具体身份也已经一一对应。他们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知道庶女去了面上也无悲痛，只是问….什么时候能拜见城主。”司徒说。
　　温凉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手，才发现手冰冷得可怕。大堂内是良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温凉才开口：“那个叫孙绫的姑娘死因查明了没有？”
　　回应的是百晓：“谢逸那边还没有什么话。”
　　“明日。”温凉说，“明日辰时。邀孙家过来坐坐吧。”
　　司徒未安皱眉：“你想好了吗，做好那样的准备了吗？”“有什么办法。”温凉开口，语气却不是反问也不是疑问，坚定固执得就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姑娘，可偏偏言语冷静，面上淡然，怎么都像是仔细做出来的决定，“现如今，估计四方皆知夜城城主即位。你觉得夜城会不热闹吗？既有人要来，我们便大剌剌地开门去迎。兵来，便将挡，水来，便土掩。”
　　寻兮难得笑得一如和温凉在北都时候一样，温凉微微诧异，转头看寻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过北都那样的寻兮了，虽说过去她看不见，可是毕竟相处过这么长时间，她忘了自己的弦一直崩得紧紧的，寻兮难道不是吗。
　　“兵来，水来，夜城夜家、谢家、百晓家、司徒家、晏家，一并扛着就是了。现如今不过是来了客人罢了，何苦那么忧心。”寻兮大概是想宽慰才说了这样的话，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温凉由不得便这样信了。好像真的如同寻兮说的一般。事情本来就没有这么困难。
　　“是。”司徒未安张了张嘴，却闭上，应完，然后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百晓木莲起身做了礼，他身后的百晓秊便抱起他，三人退出了厅堂。司徒未安看着冬日的艳艳阳光，照在身上的便是最好的对温暖这个词的诠释，可他却觉得脊背发寒。
　　他本想说，温凉还是太年轻，温凉毕竟只是女子，温凉不是夜卿卿，这般把夜城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到底还是太冲动，他本想说，怎么夜家向来深思熟虑得比谁都多的寻兮舅舅都应了这样的做法，可是转念一想，若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偌大的一个城池，又有哪里可以藏呢。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接下来会是什么场景。这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天下，又要随着夜城现世开始动荡了吧。
　　百晓木莲却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面上淡淡的。同司徒未安一起往夜府外走的时候也是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了夜府门口两人要分开的时候，他才开口：“内忧，外患。夜城，究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夜城了不是吗？”
　　他好像在问司徒未安，又好像在问自己。司徒未安的步子一顿，转头看那个明明被困在孩子身形里的少年，他眉目柔和，却有一种张扬的味道。司徒未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停下来看看自己当年那群年少的伙伴了。他犹豫了数秒，还是开口问到：“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百晓木莲似乎没有料到司徒竟然突然会问这么一句，仰脸笑容灿烂，说的好像是什么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般：“到底还是要拼一拼的。看看是夜城活得久，还是我了。”
　　司徒未安还是听出来了，那话语间的无奈。
　　孙家拜会，夜城除了夜家，四家理应都是要到的。这就像是去面见他国的圣上，朝堂之上便是众臣皆列于两侧，怎么样都是要彰显一下自己国家的威风和气概的。
　　夜城虽然归属常年未定，可这便意味着，它是不属于南国北都东海西荒的任何一方的独立的存在。
　　同一时间，夜城最大的当铺虽是照常营着业，可若是仔细探查一番，定会发现和往常比起来还是有些许的不同。彼时冷漠势利的店长换了人，此刻正热情地在大厅招待客人，没人发现当铺最显眼的浮雕画竟然是一道暗门，而暗门的后面，是数十级高，通往地下的通道。
　　到了地下，若是细细走一走，会发现此间建造摆设不比那些贵家富人的屋子差上多少，四周墙壁空隙中有序镶满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让这地下数层光亮如地面白日一般，琉璃铺的地砖，昂贵的木制座椅，江沅就坐在朝南正中的位置上。
　　底下暗影依次分开成两列，单膝跪地，低头敬上。
　　魑魅大步走进暗室的时候，看见江沅嘴上噙着笑，目光却散漫地只盯了一处，好像如同出神一般，便知道主子此刻心情怕是好不到哪里去。魍魉跪在离江沅最近的地方，此刻却好像受了重伤一般，撑着地的那只手都微微发颤。
　　魑魅快步走到江沅身前，单膝跪地：“主子。孙家的人到了。”
　　“南国的手倒是够长啊。”江沅想，他倒是低估了他那年幼的小侄子和那如神一般的南国国相了。
　　“此番孙家来，到了夜城那刻便见了原来大约是藏在马车底下的虫蛊四下散开钻入地下，南国大约是知道了。”魑魅面色难得严肃。江沅可不是什么旁人，夜城贵胄们只以为江沅南国来，却不知江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南国江氏是皇亲。江沅便是南国现如今七岁皇帝江缨嫡亲的叔叔。南国人人信仰供奉南国独有的神灵，国内大臣之中，唯一的女臣便是掌了神灵令的巫咸大人。南国的老皇帝下了一盘好棋，堪堪在临死之前联合了南国的老巫咸使得身在南国与西荒边界带兵的江沅腹背受敌，又施以禁制，拿捏住了江沅命脉，七岁皇帝左手是国相傅衍，右手是举国敬重的巫咸，一时间，江沅的那盘好棋被四散打乱，这般才来了夜城。本以为拿了夜城，归了南国，便可杀了宵小，可他到夜城不过半月，南国的人便这般快速地杀到了，偏偏还是在他的伤势尚未完全好转的时候。且南国来势汹汹，大约也是猜想到了他长久待在夜城便是图谋这夜城，现下夜城面世，怕南国也想来分一杯羹罢。
　　魑魅又说：“老巫咸病重，却没想到依旧厉害到了这般地步。夜城出变故，迎城主，据说他早早算到，便掐着指头算着，只等时间成熟，夜城内的棋子为她铺了路，便立马禀给那小儿，南国此番来，一是探一探夜城的虚实，二，便是探一探您…主子…我们得避。”
　　“避？”江沅站起身，走到魑魅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为何要避！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避！”
　　明明不是什么严肃的口气，可不怒自威的气势让魑魅一时间把头埋得更低了。
　　突然临入口传来细碎的声响，魑魅刚想站起身，却被江沅按住，江沅冷眼看着入口的地方，一只只细小的蛊虫自外而内涌入，且慢慢团在一起，连成一体，成为一只巨大的蛊虫。江沅看着蛊虫越变越大，靠后的暗影凡是被蛊虫碰到的，皆是连一声都来不及发出，便怵倒在地上。可等到蛊虫大到快半人高的时候，竟突然炸裂开来，就像是破壳的小鸡一般，外壳碎裂，露出一封黑色的书信。不过数秒时间里，蛊虫消散得一干二净。
　　暗影们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收到江沅示意，魑魅站起身，捡起那封书信，递到江沅眼前。
　　江沅展开书信。半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魑魅魍魉皆抬头疑惑地看着主子。江沅却笑了。再抬眼时，眸中野心可见一斑，他泰然靠到座椅上，道：“南国的最后一枚棋子，最终还是到了她的位置上。现在，便只差夜城了。”
　　夜城这一步，终究是不得不走的棋，哪怕不是为了握住这江山一片，只是为了回到故国去，他也得拿捏住了夜城，这不也是他从小便出入夜城的原因吗？怎么这样堂而皇之，从小就铭记于心的祖辈叮咛，偏偏在见了那个小姑娘之后就有些许动摇了。江沅本还想着，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开和夜家的正面冲突。
　　江沅以为，自己不得不要做什么选择的。可转念间，他突然觉得，何必做选择呢，如果想不明白，那就把夜城，夜家，甚至夜家那个小姑娘都把握到自己怀里，慢慢想不就行了。
　　终究是要顺应了那预言的。
　　不过是话音刚落的功夫，当铺店主便匆忙下来，喘着粗气：“主子！才接到的消息！南国！老巫咸亡故了！新任大巫咸，巫灵！”
　　第二日，四家家主均列席在夜家。
　　夜府虽然比寻常世家都大，大堂也宽阔敞亮，可究竟比不得宫殿一般。南国孙家来的，是孙家的嫡长子孙熠、三子孙珢以及六个一看便知身手不一般的仆从。
　　他们还未进门，温凉便已早早收到消息。寻兮倚靠在她暖阁门口看她梳妆的时候，颇有兴致地嘲讽：“看来这南国孙氏还颇为重视这趟夜城行啊。连嫡出的大儿子都出马了，不过嘛。”寻兮忍不住啧啧，“一般探路的用小兵就好了，这般兴师动众的，叫人多苦恼。就不怕人还没到夜城就被哪家小姑娘掳了去。哦不对，有我这边神仙俊朗的人物在，那两人也是安全的。”
　　早上江沅来告了假，说是染了风寒，温凉本还担心，倒被寻兮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你哪儿来这般自信。到底说我可觉得江沅比你好看。阿姝你说是不是？”
　　正在给温凉盘弄发髻的阿姝听了，还做了一番仔细思考，弄得温凉和寻兮两个人都好奇地看她，不知道这个小丫头会给出什么说法。阿姝仔细想想，一本正经回答：“阿姝觉得，小舅舅比不上江管家。是江管家生的好看一些。”
　　寻兮给了阿姝脑门一个爆栗，在小丫头还来不及捂头呼痛的时候又狠狠往她要捂头的手上拍了一下：“江沅好看，我这是俊朗。”
　　“不过话说，”寻兮笑得像狐狸一般，“江沅应该今日不在府上吧？”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寻兮反问，却没有说确切原因。他暗暗腹诽，那个男人本就来自南国。南国自有故人来了，他怎么会不躲一躲，他要是不躲，寻兮才觉得奇怪呢。一个是南国小皇帝的人，一个是从南国来一看就知道了不得的人，这对冲上来，怕就是南国两股势力的碰撞。
　　“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你就不怕今日南国孙家是来找你要他们的小女儿的？或者逼迫你给个说法？”温凉看寻兮漠不关心今日南国人上府的事情忍不住询问。
　　寻兮倒是坦然：“有什么怕的。我夜城什么时候轮到旁人做主了。且不说有座山上的事情传出去，只是死了个人，若再多半点细节，不但是南国的人要找人问罪，我都要好好问问下面那群吃饭不干活的人是做什么的了。”
　　寻兮言下便是自信自家消息不会外传。他伸了个懒腰，边说话边退出门外：“我也要去整理整理了。你放宽心吧，小爷我行得正，做得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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