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夜凉如水。
　　万籁俱寂的时刻，西苑却燃起了星星火光。
　　武雯苼单手扶着门框，目光细细扫过院子里每一处角落，火光映在她的面上，映出她眼中微亮的水泽。
　　易嘉走到她身边，轻轻唤她一声，目光中带着隐隐的担忧。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没个归处:“易嘉哥哥，我当初以为，他至少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可但凡有一点喜欢，又怎么会这样待我呢？”
　　易嘉只是沉默。
　　“你说，以后……会变好吗？”她侧过头看向易嘉，面颊已然带上泪痕。
　　“会的。”易嘉轻声道。
　　她便冲他笑了笑，轻声道:“走吧。”
　　她转过身，虚握着的右手向后抛出，手中之物带着透绿的光泽划过半空，终究颓然地落进了那汹汹的大火中。
　　卯时末，天乾宫。
　　明黄寝衣的男子立在铜镜之前，由着身后清秀的宫女服侍他换上繁复的衮冕。
　　眼看他就要穿戴齐整，一旁随侍的宦官走近一步，低声道:“陛下，昨夜西苑走水，武家的那位，没了。”
　　皇帝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只淡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齐声应是，纷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殿内一时静下来。
　　皇帝平静地站在镜前，良久，转过身来轻声唤道:“拂霜。”
　　一道黑影从梁上跃下，单膝跪在皇帝面前。
　　“如何？”
　　皇帝看着他问道。
　　拂霜抬起头，无声地凝视着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跟着皇帝，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他看着皇帝从泥泞中爬起，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第一次被先皇看到，第一次获得先皇的赞赏，第一次被承认皇子的身份，第一次有了拿的出手的功绩……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那时的皇帝什么都没有，想要什么，只能拼尽全力去争，去夺。可有些东西，是他无论如何也争取不到的。他只是一个生母早逝，母族衰弱的不受宠的皇子。武家嫡女，那是先皇暗中选定的皇子妃，配给他最宠爱的五皇子。
　　那时的皇帝总是顾忌重重，不敢吐露出丝毫的心意。未登大位前，没有能力给她一个许诺，他不敢说。后来殊死一搏登了大位，又时时刻刻受着左相的胁制，与虎谋皮必遭其噬，他不敢让她暴露在左相面前，他不能说。可恋慕一个人的心哪里是能够轻易压下的，皇帝终究下令选妃，武家亦在其中。
　　拂霜明白皇帝的心思。给武家一个选妃的名额，是给了以武家为首的五皇子残党一线生机，武家不倒，武姑娘才不会吃苦。更何况……皇帝终究抱有一丝希冀。
　　后来武姑娘入了宫，虽然皇帝面上不显，他们这些亲近的人却都看得出他有多高兴。他给她封号，斟酌又斟酌，最后定了“淑”字。为皇后者，贤良淑德，皇帝一点又一点地谋划着他们的未来。连殿名，皇帝也藏进了他的心思。
　　蒹葭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皇帝小心翼翼地恋慕着他心爱的姑娘。
　　他们本是两情相悦，可惜世事偏偏不从人愿。
　　左相要把控朝政，武家的存在，从始至终阻挡着他的路。皇帝终究根基太浅，保不住武家，抄家流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不是没有回转的机会的，可是……便再没了挽回的可能。
　　消息传来的那一晚，天乾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皇帝依旧上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可是拂霜看得到，皇帝的心死了。他藏了那么久的心事，藏了那么久的恋慕，从此再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所以皇帝加快了暗中的筹备，沉默而疯狂地开始了他的报复。所以皇帝虽然派了听雨暗中照顾武姑娘，却再也不曾像以前那样，亲自过去，远远地、偷偷地看她一眼。所以皇帝挣扎这许久，终究还是狠下心，放她离开。
　　那次武姑娘病重，他跟着皇帝赶过去。过去了，皇帝也只是沉默的站着，任由武姑娘一声一声地唤着。
　　玉郎。玉郎。
　　皇帝没有回应。皇帝不能回应。
　　可武姑娘昏过去以后，皇帝蹲下来，一块一块捡起碎掉的玉佩，拂霜分明看到，皇帝落了泪。
　　那天，皇帝带走了碎掉的玉佩，留下了他腰间的那一块。后来，皇帝安排听雨露面，依旧去照顾武姑娘。再后来，皇帝安排好一切，放易嘉潜入了宫中。
　　他们分明彼此恋慕，到最后，谁也没能说出口。
　　拂霜心头酸涩，低声道:“禀陛下，白露暗中跟随，已护送易嘉和武姑娘平安出城。另外，飞雪在西苑找回了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块被火烧的发黑开裂的玉佩，双手奉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来，握在手中摩挲几下，轻声道:“她不要孤了。”
　　拂霜默然不语。
　　皇帝低声道:“孤舍不得她。”
　　拂霜默了默，回道:“您若想，可先将武姑娘安置在别院，待清剿左相一党后，再接她入宫。”
　　“她不会欢喜的。孤也舍不得。”皇帝抬起手，看着手中开裂的玉佩，声音艰涩:“她怨朕。”
　　拂霜只能沉默。
　　皇帝走到床边取了一个锦囊，小心的把玉佩装好，打开暗格放了进去。
　　拂霜知道，那暗格中还放着另一个锦囊，锦囊里有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破碎的青玉佩。两块玉佩相依相偎，纵然支离破碎，终究长相厮守。
　　皇帝静默许久，终于转过身向殿外走去。玄衣纁裳，十二冕旒，分明君临天下，极尽威严，却无端地透出几分暮气。他看向拂霜，声音中透出些狠意:“知雾那里，叫他快些动作，左相操持朝政这么多年，也该歇一歇了。”
　　他停在门前。
　　拂霜看不见皇帝的神情，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极低哑的:“等她安定下来，白露就留在她身边，务必护她周全。若是……若是她要嫁人……”他几乎说不下去，握着的手紧了又紧，拂霜分明看到他的肩背微微颤抖。
　　皇帝在哭。无声地哭，连哽咽也是隐忍克制的。
　　他极艰涩地续上:“她要嫁人……不可阻拦。只是须叫白露查探一下那人的品格德行……孤……孤为她把把关。”
　　拂霜低声应是。
　　皇帝不再开口，只是颓然地立在那里。良久，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出门去，朝阳正好，霞光漫天，眼前是万里河山，亦是无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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