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不复斜月

　　次日一早，洪府中的仆役阿页带着这位新来的吴先生进了内府，绕过一侧的抄手游廊，再穿过一片小花园，便是洪府小少爷的书房，那书房门虚掩着，里边一片安静，也不知那位少爷到了没有。
　　老裴迈步，正要推门往里走去，突然觉着这门轴声音不太对，身形往后一闪，果然，一个蓄了水的大铜盆“咣当”一声砸了下来，肮脏的水渍流了一地，堪堪溅到老裴的脚下，那领路的阿页就没那么好运了，被那水溅了乌漆嘛黑一身，这才发现原来那铜盆里边儿装的是墨。
　　老裴越过地上一滩墨渍进了书房，却未见里头有人，不等老裴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屋内一柄利器破空而来，直逼面门。
　　“哟，脾气够大啊。”老裴一个闪避，而后突然跃起，上了房梁，将那无耻小贼一把揪了下来，“好个梁上君子，阿页，还不快去报官，这小贼竟敢来洪府偷东西。”
　　阿页看清了那人的脸，尴尬一笑，道：“吴先生，这是、这是小公子……”
　　其实一看这男子的装束，老裴就知道他是谁了，只不过呢，竖子嚣张，一大早来触你裴爷爷霉头，可得好好教训一下，他单手将这人反剪压在地上，稍稍一使劲儿，便听他嚎起来。
　　“诶呦，赶紧放开小爷，你这莽汉，昨日不是见过我的吗？我还买了你一页字！快放开，手要断了！”
　　“哦？我昨日见过的人可太多了，不记得你是哪位。”
　　“混账东西！阿页都说了我就是洪府的少爷，你没事找事！”
　　“哟，到底是谁没事找事？”老裴左手又一使劲儿。
　　“是我是我，快放开！真要断了！”
　　阿页刚想上前劝说，却见那吴先生忽然放开了地上的人。
　　那洪府小少爷麻溜地站了起来，揉着疼痛的肩头，抬眼朝阿页没好气儿地训道：“你出去！今日的事情不准跟我哥瞎说！”

　　小少爷回头，见那乡巴佬在他的书架前看来看去，嗤笑道：“那些可都是孤本，你这穷小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吧！”
　　“孤本？这本《遇凤川中册》是什么时候收来的？”老裴指了指那书架上，一本被琉璃罩小心扣着的书。
　　“你小子还挺识货嘛，这本是我爹四年前去朝京时重金购回来的原稿。”
　　“重金？花了多少钱？”
　　“三百金！”
　　“哈哈哈，洪老爷可真是大手笔！”老裴乐得不行，又不能跟他说这整套的《遇凤川》是他从军前被他姑父逼着写的，而且他后来嫌辞藻太过华而不实，才出了一版，便命人停了刊印，整套原稿与模子都藏在库房里一直没有再动过。
　　“行了，我也不和你这小孩儿一般计较，去把这份卷子写了。”
　　“什么？这才第一天就给我考试？你还什么都没教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我不得先探探你的底啊，再说你今晚不是有家宴要去吗？考完了就放课，赶紧写，不许翻书。”老裴将手上的一叠稿纸拍在他桌上。
　　“怎么这么多！”小少爷翻了翻，少说也有二十张，“我若不写你能拿我怎么办！”
　　“不写，那敢情好！反正那三百两我已经到手了，是你不愿意学，可不是我不愿意教，我今日便可动身，和我家娘子寻别的生计去！”
　　“那不行，你不能走，你要是卷银子跑了，我爹绝对打断我的腿，而且、而且……”小少爷脑中忽然出现一双淡漠如寒潭的丹凤，“反正你还不能走！”
　　“那你便乖乖坐下考试。”
　　“考便考，怕你不成！”小少爷气势汹汹地抓过一张稿纸，开始往上写。

　　老裴转身回到书架旁，在那书架上挑挑拣拣，拎出一本《石潭记》，站在那儿看了半响，刚看完一篇，回头瞅了瞅身后考试的小少爷，哟，倒是写得不慢，这会儿已经写完了三四张，便上前将他写完的那几张稿纸拿起来翻看。
　　呵，这一笔字真是写得眼花缭乱，勉勉强强能看出写的是什么，古今名段大多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山川地理对错分半，还有让他默写的这一篇《出师表》，明明留了整页的稿纸给他写，上头却只涂了一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临表涕零，感激不尽。”就这水平，那洪老爷居然指望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朽木不可雕也……”
　　“你说什么呢？！”
　　“夸你呢。”
　　“哦，你突然夸我干嘛！扰乱我做题的思绪！”
　　“行，我闭嘴，你快写。”

　　磨了一个上午，那洪小少爷终于写完了所有稿纸，笔一扔，往太师椅上一靠，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行了，写完就放课，你可以去吃午膳了。”老裴拿起所有的稿纸，打算在这里给他改完了再走。
　　“不想吃，早上吃的多，晚上家宴想必也会吃得多，中午可不能再吃了！”
　　“哟？你一个富家少爷还在乎自己吃得多？”
　　“自然是在乎的，若是吃得多，岂不是要发胖！”
　　“你还怕发胖？”
　　“我长得如此英俊潇洒，若是胖得像我爹一样，如何有脸去见绵绵巷那些貌美如花的姐姐们！”
　　“难不成那些姑娘看见长得俊俏的就不收恩客钱了？”
　　“你这人果然粗鄙！开口闭口就是钱！那些花钱买假笑的丑夫才叫恩客，我这种既有财又有貌，逗她们真笑的叫情郎！”
　　“哦？你从来没有强迫过什么姑娘？”
　　“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居然会想到强迫！我这条件需要用强？你可真是……慢着？难道你是强迫那富家千金跟你私奔的？难怪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喜欢你！你这混账……”
　　“胡说，你脑子里都是堆什么东西？我哪句说我强迫人家了？再说，我媳妇儿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你是瞎的不成！”
　　“你就吹吧，那日我看见你在街头卖字，一个人研墨铺纸，你那妻子坐在一旁理都不理你，而后你叫她帮你挂字，她还挂倒了好几张，显然对你毫无敬爱之心。指不定是你强迫了她，结果你这穷酸小子没钱去提亲，她又不想被族中浸猪笼，才无奈与你出逃！”
　　你这小子编个故事倒是圆整，真该去写书，“若是我妻子不识字呢？这般挂倒了字也不稀奇。”
　　“哈哈，亏你编的出来，我大禹崇文，哪个富贵人家会不让家中子女识文断字？”
　　“……”老裴看他编得这般有理有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脑中主意一转，问道：“你府中可有叫小眉的丫鬟？”
　　这小少爷想通了事情的原委，心中正欢喜，忽然被他这么一问，楞了一下，“好像没有，府中丫鬟大多是死契，跟我洪府姓，取名都用的四时风物，若是那些活契的，就不太清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片刻，小少爷突然明白过来，“你这淫贼是看上了我家中的丫鬟不成？你不是刚新婚吗！你怎么对得起你妻子！”
　　老裴暗暗盯着这人，原本想看看他会否露出什么破绽，可看这小少爷一时被自己气得跳脚，又有些好笑，作弄他道：“是又如何？你待怎样？”
　　“你、你先与你妻子和离！不然我绝对不会帮你找什么小眉！”
　　“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在外头眠花宿柳，怎么就要求我忠贞不二了？”
　　“那能一样吗？发妻该用真心去换的！绵绵巷的姐姐们图我钱财与外表，我图姐姐们欢心与美貌，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怎么能相提并论！”
　　“行了，歪理还一套一套的，我跟我媳妇儿如胶似漆，这辈子都不会离。滚出去，别来烦我。”老裴起身，一把将这小身板儿拎出门外。
　　洪起被老裴赶出了书房气得不行，觉得那神仙妹妹真是命途多舛才碰上了这么一个无赖泼皮。他用力踹了一脚门，那门却纹丝未动，刚想张嘴破口大骂，却忽然停住，转身往外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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