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

　　华云裳曾于江南作妙色评一书，天下男女无论何人，搭眼便知其皮囊骨相美丑，从未走过眼。

　　——此人，当何品何相？

　　——无品无相。

　　她从未见过眉目长得这样凶、仰月薄唇却生得这样柔的面相。

　　那不是世俗所定义的丰朗或俊美，而是冲煞与遒荦契合地融于一人之身，于不懂的人来说视之平常，但在云裳惊鸿一瞥之下，便是古今史画未曾见，此中惊鸿，独我知津。

　　仿佛习习清风惊动了沉眠的灵窍，云裳就那么直直地注视那张脸，直至那双眼眸望来，自察失仪，忙低下头去。

　　垂下的纤睫到底忍不住又抬起，偷偷观察此人。

　　她要看不看的小样子惹得人心怜，容裔想要避开那对水灵的眸子，偏偏不能够挪开视线。

　　抿唇忍耐了一晌，他忽然伸手，扯住人带到身边。

　　萦绕着清甜的发丝扫过男人袖口，云裳似被吓到，闪着水光的眼睛惊讶看向他。

　　猝不及防间，但觉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将她向前一带，云裳脚下踉跄，手心抵上一方坚实的胸膛。

　　这算什么，她长这么大还没和别的男人拉过小手呢，光天化日的，便被轻薄去了？

　　也仅是短短一瞬，男人抽离了手掌。

　　目睹这一幕的谢璞皱起眉心。

　　他回京方几日，除太子外尚未拜访过朝臣，一见此人通身威势，心中便对他的身份有了知觉，不成想他公然上了手，即便忌惮，仍上前一步道：“摄——”

　　“涉及大公主与太子，劝谢公子别趟这浑水，毕竟东宫左庶人的位置，不会给一个死人。”

　　容裔声音平淡已极，多一个字的耐心都欠奉，偏头看向云裳，沉声道：“跟我走。”

　　如果说前头一番话里充满威压，那最后几个字，落在云裳耳中堪称得如沐春风了。云裳思索着这种莫名的转变从何而来，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里闹成这样子，依白皎皎的脾气都没有出来仗势奚落她一番，就像没有这回事情一样，也就是说，十有八.九不是白皎皎通知的青衣军。

　　可她才回京不久，今日是第一回出门，有谁会知晓她的身份？捅到大公主那里又对告密者有什么好处？

　　她无足轻重便罢了，她背后却是华家，大公主一个浸淫朝局多年的老手，难道无缘无故便敢和聿国公撕破脸皮？还是说其间有误，大公主还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份？

　　云裳脑中飞快盘算，思忖至此心思大定。眼前这人既能令青衣军低头，必是公主府内颇有地位的人，左右摆不脱，随他走一遭也无妨。

　　“谢公子，烦请将家妹送回家，转告家父，一切安好。”云裳一字一句地向谢璞嘱托。

　　谢璞闻言，立刻明白了云裳的意思，只要通知聿国公知晓此事，那么她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心里明知如此，可看着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背影，洛北第一才子心中感到一种深深的警惕与敌意。

　　背对谢璞走远的容裔，心里对他的评断，简单到只有六字：前世并无此人。

　　他不在乎一个前世没活过十岁的废疾子，是怎么成为名动清流的洛北才子的，也不在意此子入京当夜便密入太子府，秘谈两日未出在勾当些什么，他只是单纯不喜方才小花瓶儿看他的眼神。

　　那是什么不成样子的眼神，她都从没有这样看过他。

　　胸臆间的无名躁火又冒出来，容裔侧目，见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身边，没了品香宴上侃侃而谈的张扬，反似幼猫藏起尖爪，说不出的安静乖巧。

　　他火气消了些，声音也低了一度，“别害怕，不妨事。”

　　生性冷硬之人，不知哄人为何物，自以为温柔的语气落在云裳耳朵里，先入为主就成了阴阳怪气的威胁。

　　生怕他下面阴森森来一句：“因为死人是不会害怕的”。

　　心底打个寒颤，云裳向后偷瞄，那些青衣军还在原地跪着，甚至头都不敢抬一下——果然，这家伙是大公主麾下了不得的人物吧。

　　就这么一路走着，男子腿长走得快，云裳胆子不算小，却也不敢慢落一步，担心一个怠慢惹到他。

　　冷不丁听男子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云裳眼皮子轻跳，心想在没弄清大公主意图之前还是低调为好，于是挤出一个讨巧的笑脸：“小女子，姑苏云裳。”

　　容裔嘴角动了动。

　　云裳见他脸色还好，眼珠轻转，大着胆子打探道：“请恕民女失礼，尚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容裔脚步微顿，鸦羽一般的睫毛垂下来，眸光落在她身上，薄唇轻启：“容九。”

　　容？皇家之姓？

　　云裳吃惊不小，心想大公主府难道还有第二人姓容？转念忽记，世传德馨大公主中年孀居，好养面首，而历来最受宠爱的面首是可以被赐姓的，所以——

　　余光偷睨容九那张脸，豁，原来大公主喜好这一口的。

　　一柱香时间后，云裳站到了郁崇华美的公主府邸前。阶下府卫看见容裔，当场伏拜，再一次印证云裳此人很受公主宠爱的想法。

　　容裔眼神没有偏转半分，径自带人入府。

　　德馨大公主不愧为高宗最疼爱的女儿，见府内越制建有双台高阙，紫碧琉璃瓦檐牙螭踞，广阔的汉白玉路自脚下铺展开去，映目琼瑶。

　　一路行来的云裳不住赞叹，却不知容裔驻了足，目光专注地凝视她纤柔的背影。

　　黑缎般的长发垂至她裙带轻束的腰肢，阳光落在珍珠纱帛的那刻，有风拂过云梢。

　　大公主身边的老嬷嬷出来看见容裔，整个人都变得谨肃起来，容裔一个眼神便令她闭上嘴，对云裳道：“进去吧。”

　　顿了顿，轻轻加上一句：“不妨事的，我在这等你。”

　　这是他第二回说“不妨事”，云裳不明所以，到了这地步，只得随嬷嬷入殿。

　　殿内布设奢雅，盈着一股淡有若无的剪春罗香，一位雍容妇人身着随常齐紫什锦宽衫，一支素金钗绾着髻发，慵然歪倚在湘妃榻上，正是德馨大公主。

　　虽是做了外祖的人，她看来不过四十左右年纪，保养极佳的面容透着羊脂玉般的光泽，身边脚踏上伴着一位极为柔美的年轻男宠，正低眉专注地剥着释迦果。

　　天品美男！

　　云裳神似林间嗅到香果的小狸狐，漂亮的眸子倾刻凝过去——随随便便一名面首都如此姿采出众，这便是天家气象吗！她算是明白了大公主为何看上去这么年轻滋润，也明白了容九为什么不进来复命。

　　噫，突然觉得，那人有点可怜呢……

　　思绪未济，上座的大公主耷下眼皮，声音不怒自威：“这便是欺了我皎儿的人？果然粗野不知规矩！”

　　云裳：“……”若非她在学宫陶冶养气功夫多年，听见这话怕是要一个跟头摔到地上了。

　　田嬷嬷看着云裳的眼神惊疑不定，在大公主耳边轻言几句，后者凝目，推开男宠捶腿的手，“是‘他’亲自送来的？”

　　一句话之后，大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云裳的目光锐如刀锋。云裳暗叹一声糟：果然女子的嫉妒心是不分年龄的，只怕大公主误会了她最宠的容九与自己有什么勾连，旧怨加新恨怎么了得，眼下处境，还是扯张护身符为上上策。

　　云裳当即福身行礼：“华云裳代家父聿国公，给大公主殿下问安了。”

　　“你说什么？你父亲是谁？”

　　大公主的反应果如所料，云裳低下眉心，从容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德馨公主这下彻底迷糊了，皎皎不是说是个不懂礼数的外地女子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的千金？怪不得她那一向心机深沉的弟弟，突然与聿国公府搅在一起，他意欲何为……

　　心思回转间，德馨公主已将云裳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面上也露出和气的笑来，又是赐座又是搬茶果。闲言四五句，连华云裳的生辰八字饮食喜好是否婚配都一应打听了出来，连声夸口这孩子大方懂事，当真看着就令人欣喜。

　　云裳知道今日这一关是过了，赔笑配合，临告退时，得了大公主赏的一对缠金臂钏。

　　殿外，那道被黑衣笼罩的身影始终逆光站在那里，远远望去，高颀而寂郁。直至看见女子安然出来，他紧皱的眉头方松缓下来。

　　云裳没料到容九还等在这里，澄澈的眼眸转了两圈，只见伺立的寺人都离得这处八丈远，像有什么东西要生吞了他们一样，沉吟问：“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小女……可以回家了吗？”

　　察觉到她小心措辞的样子，容裔眼底的光亮倏然熄灭。

　　她待他的态度，与其他人并无区别。同样是惧慑，防备，永不会敞开心防。
　　不像对谢璞那样，亲切而信赖。

　　盖下的睫影掩住所有情绪：“我送你出去。”

　　云裳直觉这人的情绪与方才不一样了，好像突然有什么不悦，也不去深究，眼下最重要的是能顺利回家。

　　急切的心情影响得脚下的步子也急了些，一个没留神，云裳踩住裙底绊了跤，惊呼还没发出，已被身畔之人迅速揽手扶住了腰。

　　云裳脸畔一热，懊恼避开，未等站直身，左胸蓦地尖锐地刺疼。

　　“呃……”仅是一刹，云裳脸上血色尽褪，重新跌回炙热的怀抱，同时手指紧紧揪住心口的衣襟，唇角惨白如纸。

　　这老毛病……明明只在每年中秋才会发作，怎的这时候犯了？

　　且疼痛比往年任何一次都来得厉害，不亚于一柄利剑在心口来回翻绞……

　　不过几息之间，云裳疼得视线都模糊了，听不清耳边的男子喊些什么，隐约只辨得一双绣龙登云靴步步走近，每近一步，她的心口愈疼一分。

　　好疼，像是快要死了……

　　唯一能寻求的依靠，只有牢牢抱住她散发着蔻木香的怀抱，宛如溺水者的浮木，存在本身便予人心安。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容裔瞬间双目斥红，他紧抱着气息微弱的姑娘转头，看着那一步步走近的年轻人。

　　太子，容玄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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