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说书客

作者:别林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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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会有时


      茶馆外,雨还未有停歇的迹象。馆内名唤阿信的第二位说书人已拍了醒目,悠然开口道:
      “我呢,别的不提,就对这小道轶闻、皇室仙家还有什么魔界秘辛最是在行,毕竟小生不才,走街窜访十余载,所遇之人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因而所听所识自是同那些卷本典籍不同,在场各位所有想要了解的奇闻趣事在下都能言说一二,若有不能,诸位今日的花销便可都算在我阿信名下。”
      此言一出,众人便炸开了锅,有趣闻能听,不满意还能免费品茶,此等好事,怎能错过!
      “不过,”青衣男子话锋一转。
      “小生这方承诺今日定能让大家尽兴而归,但诸位也要容许我占用片刻时间。我呢,想要同各位打探一人……”
      “这有何事,先生尽管问吧,我等定会知无不言。”有人摆了摆手应允道。
      “那小生便先谢过各位道友仙客了。我要打听的这人呢,性别男,年岁大概二十七八,但也可能看起来稍小或是更年长,老头子也说不定……呃……男女也都可能,啊不是不是,这位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咳,那便就暂定为男吧。身量的话……”那男子一把合拢扇叶,一手执扇柄抵于下颚,一手托住令一手臂的肘间,这是余晓今日第二次瞧见这人若有所思却显然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模样了,稍顷,男人把扇子往掌间一拍,一副求知若渴、礼贤下士的模样冲着一位颇有些书生气的长者躬身一鞠,客客气气的问道:
      “……敢问,这位仙友,舞象男儿十三年还能窜多高?”
      ……
      登时便有人不满道:“你一介说书技艺,不好好评书,嚷着寻人也罢,好歹给个确切的信息,你这一道三不知,模棱两可,叫我等怎生答你?莫不是你腹中并无这密辛轶闻,空口白话,在这儿拖延时间,诓我们的吧!”
      那男人受了诘难也不恼,依旧满脸陪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手执折扇挠了挠头,稍显为难道:
      “客官勿怪,我实说罢!阿信所寻之人……其实是阿信的兄长,实为家兄走失太久,与在下分别时年方十五,如今已过十三载,而且家兄这儿……有些先天不足。”说着便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敲了几敲,
      “尽喜欢做些易容换面、效模他人之事,是以,我也不好断定他现在具体什么模样。兄长虽然因着心智不全爱做些奇奇怪怪的打扮,但他心地纯良、乐善好施,从前总是喜欢四下奔走,体怜幼小,帮扶难民。唉……都是我不好,早先明知兄长有隐疾还那般放任他四处游走,是我未尽职尽责照看好他,是我……唉,想来这么多年,也不知兄长一日三餐是否饱足,一年四季可有衣换,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遭过唾弃嘲骂,有没有……”诉到后处,自出场以来便笑意不减的青衫男子已面露凄色,一番灿笑也生生转为了苦笑,竟是再也无法道出半个字,似是往下的后果已是他绝无法承受的。
      这一番解释配上男子一直尽心讨好的笑容,顿时让许多宾客不由生出了些同情不忍的心情,看着那男子的笑脸也顿时感觉带着无尽的哀思与苦涩。
      人类总是这般同情心泛滥的动物,几句卖惨示弱的话语陡然间便逆转了茶楼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甚至有不谙世事、面容稚嫩的年轻女娃在听到男子言说自家兄长的可怜身世时,竟已忍不住手执香帕低下头,耸着肩,默默揩下几滴泪来。
      那事先还一脸愤懑、挑牙料唇的人早已红透了一张脸,在一众泛着圣母光辉的眼刀中,是再也坐不住了,立时起身一躬道:
      “……这位公子,在下无意冒犯,实乃不解这其中渊源,还望公子海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公子终有一日定会觅得兄长。”
      那青衣男子摆了摆手,一脸无辜无奈的浅笑道:
      “无妨无妨,承蒙兄台吉言。”
      茶馆一番风云变幻,看得余晓是一愣一愣,恨不得拿出笔与小本细细记下来,原来……还可以这样……编啊!先前练儿姑娘老是念叨自己要多学些处事圆滑之道,现下想来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那青衣男子还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好一番表演,这边老板娘已包了银两自侧间走了出来,直走到余晓身前了,还在一遍遍翻捡核算着,半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两眼一闭,把布包卷着的钱银丢到余晓怀里,也不看他,颇有些心痛道:
      “先生这几日辛苦了,虽然也未有给店里带来多少收益……不过既然之前承诺给先生一日一百八十文,先生统共在此七日半,扣除些日常吃穿用度,我便吃些亏,给先生总计一两银子吧。先生拿好,便赶紧收拾了行李就此别过吧。”别再叫我瞧了气短胸闷的。
      “余晓谢过姚姐这几日的照拂,若有机缘,再……”
      “别别别,走吧走吧。”老板娘扶了扶额,心道我今日怎就这么憋屈呢……
      回自己的卧房取了随身行囊,余晓便大步踏出了纷纷攘攘的茶楼,细雨携着草泥幽馨扑面而来,余光之中,一把通体纯黑,带着鎏金刻文的油纸伞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的青石板上。
      ……大抵是哪个丢三落四、粗枝大叶的糊涂鬼一时忘了你吧。
      余晓俯身将被细雨涌成的水流冲荡的分外可怜的油纸伞拾起,荡了荡水滴,重新立回墙角。进而不知是对伞还是对这被风雨洗涤的分外清明净澈的永苕县城微微摆了摆手,一声悠然的叹息空灵的飘荡在曲长蜿蜒的长街上空:
      “再会了。”
      细雨之中,把包裹置于头顶的行人很快便散了踪影,消失不见了。

      某位因公被急召回府的“糊涂鬼”狠狠打了个大喷嚏,一旁着蓝衫、执丹壶的医师闻声立马伸手探了探那居于殿首的金贵主儿的前额,一边来回辨着温度,一边语重心长道:
      “尊上今日怎得还跑去淋了雨?这化体不比真身,同那凡世俗胎是一样的娇贵羸弱,可经不起你老是这般任性妄为。”半晌,似是又想到些什么,
      “我之前给你的伞呢?那伞可是萧信用琅玕仙木忙活了好几天制成的,能识温调度、傍身护体,按说有那伞在身旁,人界什么风霜雪雨、酷寒炎暑都扰不到你……”
      “……扔了。”
      “!!!扔了?败家子!真真是个败家子!你气死我得了……那些个遮风避雨的小门法术入不了您高贵的眼,咱屁颠颠儿的给您寻个法器护身,您当咱批发来的?说扔就扔,咋不把你自个儿扔了……”
      “教本座吧。”
      “也省得我们……嗯?什么?”
      “我说,遮风避雨,小门法术,本座想学了。”
      “……!!!??”

      余晓近日颇有些上头,此上头非饮酒上头,作为三好青年,根正苗红,什么酗酒赌博狎妓那可是样样不得沾。
      ……没钱沾。
      咳咳,余晓的上头是由他的灵宠——一只法力低微、似鸡若鸟的凤凰造成的。
      这只名唤“小黄鸡“的灵兽毛羽稀疏、尖嘴蛇尾,浑身上下同凤凰神鸟半点儿不沾边,说是凤凰的远房亲戚都牵强可笑,只得勉强做只□□,嗯,鸡。
      说到鸡,那便就该食五谷杂粮,饮沟洼淡水,可偏巧了,这只丝毫没有眼力见儿的消财货儿什么粗粮都不吃,就爱吃肉,还非要吃那细嫩绵软的江鲈鱼肉。
      是以余晓好不容易说书来的银两,一半给甘棠村翻建了山泉水道,剩下的全喂了鸡。
      余晓想了想,撇了眼那四仰八叉赖在地上耍泼的丑鸡圆滚的肚皮,顿觉它也就和名字里的“黄”字对得上号,毕竟那甘棠村里练儿姑娘家养的只膘肥体宽的橘猫诨名儿也唤“阿黄”,这样想来,余晓似是突然来了灵感,一掌拍在小黄鸡肥硕的屁股上:
      “小黄鸡,你别丧了,我想到营生的好办法了,快起来!你有鱼肉吃了!”
      那满地撒泼以表不满的灵兽听到了自己最爱的食物,一个激灵扇着自己本就毛羽不多的翅膀腾地翻将起来,一脸“你快说快说,只要有肉吃,做什么都可”的模样。
      “咳,小黄鸡你还记得阿黄不?”鸡凰立刻便点了点自己的小鸡头。
      “你照着它的样子变个化体,我再去寻些铁圈灯油来,然后我们上街表演肥猫钻火圈去,定能吸引很多人来看,有人瞧便有赏银拿,你说是不是?”余晓一脸兴奋。
      小黄鸡这次是真的倒下了,问这世间还有比它混的更惨的灵兽吗?在线等,急!
      卖艺杂耍这条路自然没能最终达成共识,余晓最后还是迫于生计,捡了多年不用的宣笔,开始了自己的另一番副业——绘镇邪图。

      易安郡都,十三年前乃是易安国的都城,位于枫茗山阳面,环山卧水,踞虎盘龙。自易安国灭,西南十七城尽归了暮朗版图,这都城便是其一。
      昔日一国皇宫如今已被改设为了都察寮。从前金淬廊腰、丹楹刻桷、娇娥美眷、丝竹绕梁,一夕都成了前尘往事,青苔爬了玉阶、山虎攀了琉璃窗。
      如今唯有长街古道上杂耍艺戏、吆喝叫卖之声还若当年,江山代代,变的皆是朝廷,非为百姓。
      东南街角,近城门人迹熙攘之地,面拦轻纱、髻挽木簪的一身直裰道袍男子挑着三角令旗,招摇叫揽着来往过客:
      “来看一看瞧一瞧诶,不夜侯辟邪图,驱祟除邪,居家必备之首选。三文一张,十文三张,多买多优惠了,快来看快来瞧诶……”
      “给我来三张!”有人举了银钱,为门庭冷落的小摊带来了今日的首笔大买卖。
      “好嘞,三张魔帝辟邪图,客官您收好。”余晓眉开眼笑。
      ……一番交易结束,拿着手中三张黄底红纹图纸的客官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太对劲……是什么呢……瞅着瞅着,思绪便歪了一道:
      “我说小道士,你这图怎生如此诡异?传说那魔界尊上眉目如画、气宇轩昂,你咋画的这般青脸獠牙、兢目舞爪?”
      “怎得,你亲眼见过?你怎知他就眉目如画、气宇轩昂了?且不说魔帝何等尊贵之人emmm,鬼?妖?咳咳,总之那么尊贵一物什岂是尔等凡人可以窥知一二的?而且想来,那般重要的,emmm,物什,即使莅临人界,也定用化体,不会露出真面目的。”余晓叉着腰,右手食指虚点了点腰封。
      “你这道士,如此说来,难道你就见过?”
      “嘿,我还真就见过。大家都知道这魔帝尊号不夜侯,正是因其嗜茶如命。小生不才,前些日子醉酒宜红茶园,得魔帝不夜侯亲身托梦,尊上命我每月既望子时供奉宜红古茗八斗,由此授我渡邪绘符之术以了生计……”
      “少痴人说梦了!正如小道士你所说的,魔帝岂是我等凡人可以窥知一二的?你扯谎瞎掰也找个可信点儿的理由罢!”围观群众中有人听不下去了,未等余晓说完便嗤声反驳。
      “是了是了,这民间传言‘一见洛神误终生’,先生可知何意?”有故弄玄虚,一脸高深莫测的书生自一旁探扇浅笑。
      “……魔帝尊姓洛,这般暧昧痴言想来不过一些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不知世间险恶,道听途说些无稽谣言便陷于臆想,以此言表对魔帝的情思?”
      “大错特错!再者说,先生可听曾过这另一句评语?
      玄鹤散,万踪灭。
      骨龙现,众生绝。”
      “恕在下愚钝,这有何联系?”余晓一脸疑惑。
      在此不得不提:世人皆知,魔灵都是些凡世身死不得法渡又执念过深的人堕落而成的,要想完全消灭一只魔灵便必须杀掉他的凡世真身。是以那些灵韵充沛、法力高深的魔界高者现世往往都用化体,这化体要耗费极强的灵韵,因而凡是化体现身的魔灵实力比之真身都要大打折扣。故而一只魔灵真身现世一般都意味着全力以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破釜沉舟之心。这方见余晓一脸诚心赐教,颇有些得意的继续道:
      “玄鹤是指那魔帝的展攻法阵,骨龙更不必说了,便是被其盗走的背云脊神兽化作的法器——骨龙鞭。此两件法器都是极为阴毒凶悍之物,若是被那修为早逾化境的魔帝真身驱使便更具摧天毁地之势。不夜侯做暮朗国主时便鲜少露面,亲征破易安国都时也常年黑斗加身,自其叛国弃道永堕魔界之后,便更无人或者说是活人见过他的真身了。这魔帝真身是何模样谁也不清谁也不晓,是以说见过魔帝真身的人确是皆误了终生,因为他们的一生便终结于此了!故而,你觉得,不夜侯化个真身陪你品茶论术?是他吃太饱了还是你命太长了?闲吗?”
      “不信便不信罢!怎得……还人身攻击了!”苏晓委屈的紧,一边扯了旗子欲走,一边拍了拍身侧锦袋,低声嚷道:
      “……小黄鸡,这跟我之前在茶楼学的不一样啊,不应该啊,我故事编的有这么离谱吗?”
      ……你品,你细品。小黄鸡翻了个白眼。
      “等等!小道士,唉,你别跑呀!”一阵软糯清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余晓陡然立定转身,便与急匆匆飞奔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余晓朝着刺痛传来的地方瞥去,得,手指被那着鹅黄襦裙的可人少女鬓间金钗划了个细细的口子,登时便有血珠涌了出来,瞅着指尖鲜红一片,余晓便觉眼前星光阵阵、颅内发麻。真是出门不看黄历,倒霉催的。
      “啊,先生对不住对不住,小女不是故意的……”那少女垂首绞了绞帕子。
      “唉……无妨,说吧,你有何事?”余晓艰难的缓了缓心绪。
      “我……我就是觉得先生头上的这支簪子独特的紧,先生可愿转手于我?我……我出钱的!”
      余晓立马伸手捂紧了发簪。
      “不卖不卖,这是我家传世之宝,无端转卖是要扣阴德的!”
      “这样啊……好吧,叨扰先生了……”少女难掩失望的退回人群之中。
      被余晓捂住的那方,血浸过簪尾,一行鲜红的古法密文自枫茗交错的饰纹间浮出,此前古朴无彩的凤头木簪竟隐隐闪出些荧金光色,不过余晓捂得紧了,周身之人一时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被拒之后楚楚可怜、面露郁色的可人少女身上,一时竟无人注意到那凤头簪的变化。
      余晓无言,内心腹诽:不过是拒了你一只簪子,又不是拒了你求爱,干嘛一副我负了良家少女的模样……
      “不过一支破烂簪子!瞧你宝贝的,曼儿姑娘瞧得上它便是它几世修来的福气,你这小道士也丕不识抬举了!”有护花使者立时为表衷心斥道。
      “再说你这卖图纸一日能赚几文?巴巴的交了这簪子你今儿不仅能早些收工还多赚些银两。你别真当这易安郡都内的人都是傻子,这般好诓骗!”
      那此前刚买了图纸的人这时番醒悟过来了,涨红了张脸,高声嚷道:
      “你说谁傻?”
      “还能有谁,谁买这些破烂玩意儿谁便是咯。还三文一张,十文三张,你且扳着指头细算一算。这脑子不要便捐了吧!”
      “你!”捏着几张烫手图纸的人气的险些一命休矣。
      这边,余晓转身颇为认真的扳了扳手指。
      小黄鸡在锦袋里扑棱了下那不剩几根毛羽的翅膀,换了个养膘的姿势,方自认优雅地,再一次,翻了个白眼。
      天边有黑云压着风雾翻滚着近了。
      “小道长,这些图纸我全要了,便作十文三张,你且细算了银钱告与我吧。”那阵熟悉的酥麻悸动伴着来人沉若寒潭、空似风鸣的嗓音自余晓心底攀延而上,余晓缓了又缓,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良久,终于定神瞧见:
      一只手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撕开了岁月,抚平了浮世喧嚣,似是终越过万重山、趟过千潭水,直直递到余晓面前。
      这只手五指皙长,指节分明,余晓脑海登时一个念想闪过:……是弹棉花的好手哇。
      “这位小道长……”不等余晓继续自我转移调控好心绪,那浑厚低沉若空谷传声般的声音便再一次穿透了余晓的耳膜。有细雨夹着温热的液体缓缓盈满了素纱下一张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的脸庞。
      “我说呀,这些图纸我全要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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