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

　　“我们好像没有点过这道菜哦。”

　　邹轩萱狠狠咽下满嘴饭粒，尽量发出清晰响亮的声音，好让明史听见。

　　横竖不是什么高档的用餐场所，店老板大约也懒得为那些不太讲究的客人费心思，于是桌椅便乱哄哄地塞满了整个大厅。客人也不在乎，不就一顿饭么，讲究那么多干啥呀。大都草率地拣一处，凳子不够？便信手从旁处捞一张来坐了。

　　于是有些桌子灰溜溜地当着光杆司令，有的四人桌前竟围了七八人。凳子和地板摩擦时的吱吱声，劝酒划拳声，服务员略带愠怒的上菜声，各种扒饭的哧溜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由最初的风马牛不相及到渐渐趋同，在人的耳膜上打出韵律感极强的鼓点。声音嘈杂，拼凑成阵阵声浪，随着食物微冒的热气袅袅上升，想要逃离餐厅的束缚，最终却只能滞留在半空，骚扰着制造出它们的人。

　　要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除非用手凑成喇叭状朝对方大喊大叫才成，轩萱想着，不再让自己的话音挣扎在声浪中至扭曲，消散，改用筷子一头指着那盆油光发亮的酸菜牛肉，示意明史好好回想下点菜的经过。明史显然是没懂，拿了筷子就要去夹那最上面高高翘起的一块牛肉。

　　眼见得筷子将触及牛肉，女服务员适时赶来，纤手拨停了筷子，保住了牛肉的贞洁：“对不起先生，我们上错菜了。”隔壁桌的客人目光齐刷刷地钉住了服务生，在她身上上下扫描，想要预测出她下一步的动向。大概是被瞪得不自在了，她回过头来瞄了轩萱好几眼，倒像没能及时发现上错菜并提醒的轩萱才是罪魁祸首。

　　耐不住这目光的审讯，轩萱选择无视，她大概以为我们想私吞下这盘菜呢。又好气又好笑的，轩萱抬头看向明史，想看看作为同谋犯他是怎么个反应，却只见到一张紧盯着手机的脸。这饭店的环境太适合玩手机了：“嗯？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知道吵还不说大点声。”她大概可以想见此时如叫明史明史脸上惯有的疑惑，而她是决不愿做徒劳无功的事情的，于是目光又落回服务生身上。

　　小姑娘大概是想好了解决方案，端着那盆牛肉就要往隔壁桌上放。为了抢救下这盆牛肉，她没有来得及带托盘，只是用手扶紧盘子的边缘，让人担忧她粉色梅花图案的指甲油会在油汪汪的菜里溶蚀殆尽。

　　“你们店里就是这样上菜的,人家动过的菜也好意思就往我们桌上端！”隔壁桌是一家三口，正对着服务生的少妇率先发起了进攻。服务生端着菜碗就朝后厨走，嘴里嘀嘀咕咕的大意轩萱猜也猜的出，无非是这菜明明没动过还要挑三拣四的。

　　少妇见她一脸不服又欲发作，总是身边的男人拉住了，好生劝慰着。不多时服务生又回来了，换做用一个木托盘端住白底红花的大碗，往桌上摆时因为一手还得拎着托盘，剩下那只抓着碗沿的手的指甲可就真真切切地浸在了汤汁里。大概是觉得任务完成了，她回身就走，不防又被少妇喝住：“呦，这么巧的，你们店里两盘牛肉盛法一模一样。”这声音比刚才又高了八度，打破了声浪原有的平衡，整座饭馆里原有的和谐气氛被局部破坏，使许多双眼睛一齐转过来。服务生这下真急了，说，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语气却像是质问。

　　少妇得意洋洋地指着碗里的牛肉，这么多目光聚焦在这里，让她说话加倍有底气：“刚才我就记着了，喏，这块牛肉是这样翘着的，这几块是这个摆法的，你们把人家吃过的端到厨房里做个样子又端回来，就是这样的，嗯？”

　　旁人闹不清这演的是哪出，听了少妇的话眼睛却都到自个菜碗里瞟了瞟，想从吃了一多半的菜里找出这家店坑顾客的证据。连明史的注意重心也开始了转移，眼神滴溜溜地落到了女服务生身上。

　　服务生做出一副委屈的神色，拼命眨巴着眼睛仿佛要掩饰内心某种感情的溢出，要用长长的睫毛对抗少妇尖酸的话语。轩萱觉得这一幕，这一个人很熟悉，她一定在什么时候见到过或梦见过这张脸，可记忆却固执，不肯开闸，不肯让她搜寻与这个人这件事有关的一切。她只好盯紧这张脸，想从上面翻找出线索。

　　这张脸是不太标准的鹅蛋形，因为下巴有些方方的，从她脖子的肤色判断出她其实不白，有点偏橄榄色的健康的黑。眉形似柳叶，如果不是自然的力量努力要恢复原状的话。嘴很小，笑起来应该会有两只酒窝在脸颊上跃动，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很是活泼，她没能在这碗碟间消耗掉的精力随着睫毛的颤动放射出来，整张脸是还挺好看的吧。身量又苗条，辅以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香气努力在菜香中脱颖而出，挑动食客的鼻子，可惜仍不免沾上空气中悬浮着的油盐气息，走了味。轩萱一定是熟悉这些的，只是她再难以回忆起与之有关的种种。

　　“周萱轩！又给我惹事，怎么和你妈一样，老是让我省不了心！”走来了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大约是从其他服务生嘴里听到了些什么，赶过来圆场，倒唬得邹轩萱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今天交的设计图哪儿出了错，经理赶着要来抓她回去，把她关回逼仄的办公室，让她在空荡荡的楼里敲打键盘击破沉沉寂静。

　　她稍回神，想明白了原来这服务生竟是与她同名的。这名字勾动了一连串回忆，真切又影绰，呼之欲出，却又被理智阻挡，于是大脑里砰砰砰的撞击声使她几乎忘却了身处何地，只是茫然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正撞上明史笑吟吟地观察她的反应，嘴型大概是在说“这么巧啊！”声音却湮没在嘈杂中。

　　反正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那就走了呗。

　　现在她已经不再关心事故的后续处理结果，总之一定是那服务生挨了骂换了菜赔了钱，这一切和轩萱有什么关系？和明史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是这场可笑乌龙事件里被旋风波及的两个无足轻重之人。

　　可笑，不是么。从小竭尽全力地念书，相信父母师长的教诲，以为凭借一张轻飘飘的成绩单就可以跳出小城，潇洒地与这样拥挤又肮脏的小餐馆决裂，到头来还是得回来，为一顿饭能省下的若干元斤斤计较。

　　她与那些选择在学生时代打架斗殴谈恋爱的“问题学生”相比又多得了些什么，一份听上去高大上的工作，薄薄的几叠钞票，还是一个一眼就能望得通透的未来（当然，在长辈眼里这样的未来叫“稳定”！）？她把最年轻的时候献给了练习题，在最任性的时候选择做一个乖乖女，如果她那时知道十年后的自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无趣且单调，她一定会挥霍时间，置老师的呵责于不顾，虽然她心底也清楚只要父母眼底流露出一点失望或担忧，自己就会被打回原型。自己不过是个想做离经叛道之人而不得的懦夫罢了！

　　照例是明史送她回家。本来明史开车时是会放放音乐的，不过她不喜欢。她所喜欢的是沉默，是看着一排排路灯从身边刷的一下掠过，很快地在眼前闪一下又消失，像是要去赴一场遥远的宴会。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寂静，明史笑道，“我倒觉得今天那小服务员长得蛮漂亮的呢！”说着向轩萱这边侧过了身子，试探着轩萱听了这话的反应。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轩萱歪着头说：“哦？”她觉得脸有些发烫，一股无名火被生生压在喉咙口，但脸上仍是笑笑的，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见她这样子明史倒不知道该如何接，顿了一顿才道，“也巧，她和你同名呢。”是不咸不淡的语气，仿佛在责备轩萱刚才没有吃醋，或者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给车厢里弄出点动静来。

　　错了，错了。轩萱想着，我和她同名么？不对，我姓邹。她姓周。轩萱两个字的顺序是不一样的。可我怎么能够说出来，说我和她是初中同学，她当年在自修课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不过是书呆子，是班主任的耳目眼线，成绩好也没用，还不是得在办公室里困一辈子不如她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多金公子？

　　好像她关于我的预言全都实现了呢，只待她的富豪男友将她从油腻的餐馆中解救出来，那么她对她自己的预言也就完完全全地实现了。

　　轩萱知道自己是有些刻薄了，却仍不住地往下想着，想那昔年教室里的骄傲公主和今日饭馆里的跑堂丫头，想她这么十多年来还是得为了一碗饭做自己曾经多么不屑的工作。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迫近了；轩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感到害怕，那虚妄的如雾一般包裹全身的恐惧笼住她，掩住她的口鼻，车厢里残留着的油漆分子纷纷侵扰她的味觉，麻痹了她的大脑。

　　明史见她紧锁眉头仿佛是怒容反倒微微一笑，带着自得的神色。他倒以为我是为了他关注了她而气呢。轩萱极力地想把这个想法驱逐出去，连同先前那些梦魇般的回忆。忘掉它们吧，忘掉了，还来得及重新做回乖巧的女，贤良的妻。

　　于是轩萱僵笑着说：“真巧啊，不知道三个字是不是一样的。”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这样显得她反应迟钝，何况她也说不清这话里带了多少赌气的成分，话里有“你怎么拿我与她比”的意思。好在明史听出了异样，怕当真使她动怒又是一场麻烦，于是也不再提。

　　两人接着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明史今天仿佛兴致很高，说是要伴她到江堤上走走；轩萱还虑着那还没改完的设计稿，恐一时完不成要给人落下话柄。明史说他也是随口一提不见得非去不可，于是这事便这样作罢了。

　　有时候她也会在梦中见到那张脸，苍白的，嘴唇向外凸，眼睛无神。不过在梦里她从未挺身而出，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看那个女孩眼里的羞愤与悲伤。

　　如果是现在，她只会避之不及，匆匆离开，连同情也舍不得分一点给别人。那时候也是初夏吧？风一样是闷闷的掺着黏人的雨滴。轩萱想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了，那个与她同名的人，还有素来在她麾下的一帮男生是如何肆意嘲笑那个弱智女生的，那时班中空气里散不去的丝丝兴奋，而自己又如何脑袋一热“为那傻子讨公道”去了。

　　现在轩萱早已明白自己比那傻子更傻，硬生生地将一场独角戏演成了二人转，还挨了一顿教育。这次教育是日后无数次教育的开端，这些教育让轩萱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一个与大多数人一样的人。

　　现在明史已经开始讨论明天的晚饭问题了，“据说某家最近周年店庆正在打折？”轩萱赶快让自己跟上明史的脚步附和着：“好哇好哇我刚好有券。就去那儿吃呗。”这时候轩萱想自己毕竟是幸运的，混成了一个“坐在餐厅里吃饭的人”。随之而来的优越感让她觉得这十六年的书毕竟是没有白读，只要办公室里的位子还给她留着，只要她能按时，按质量地交上稿子。

　　轩萱知道快要到家了。车子开始减速，路灯行走的步伐渐趋迟缓，已经可以看到路灯的尽头了。一抹笑容攀上了轩萱的面颊，明史见了摇摇头想着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在轩萱没有发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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