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

　　星期五一早，刚开学的早自习学习氛围并不浓厚，吃早点的、聊八卦的、一笔一划抄单词的，教室里一派轻松自在。副班李敏正在预习语文下一章，比着尺子交替两种颜色的荧光笔划重点。一不小心手上沾了橙色墨水，转向同桌打算问一包湿纸巾。

　　“甜甜~”哎呀怎么忘了，赵甜甜为了近距离‘追星’，已经打申请挪到后排去了…还扯了个向孙宇豪同学补习数学的幌子。
　　赵甜甜身为语文老师最得意的课代表，偏偏数学成绩长居中游，这才唬住了老张。李敏想到这儿摇摇头，才想起有什么事情还没办完。

　　“任钰！你看一下，没问题我就交上去了。”李敏手里举着平板电脑走向教室末尾，那垂着头的男生并未反应。唉，睡睡觉就能考第一，怪不得赵甜甜要抛弃自己过来蹭欧气呢。

　　“马上。”哦？没睡着，走近了才看清男生的右手攥着笔，笔尖正悬在一张卷子的最后一空上。别说最后一空，这整道题李敏昨晚熬了一小时都没一点思路，想罢她矮了矮身子打算看看前两问，

　　正在她边读边豁然开朗的空当，任钰落了笔，列出三行式子，得出最终解。
　　“什么事？”“哦哦，座位表排好了。就差你啦，给你看一眼我好拿给老张打印。”

　　“我和这个位置是焊在一起的，你忘啦？”“没忘没忘，这不例行公事嘛，哎我看看你这道题哈。”说着把平板放在了桌角，“嗯呢。”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胃，任钰觉得自己脑子大概也空掉了。
　　整整三天了，面对着孙宇婷大清早起来做的营养早餐，他都是每样夹一两口便悄悄放了筷子，推说最近胃口不好。

　　直到今早被揪着耳朵撵出来，“嫌我做的不好吃！我今儿到医院就给你约个肠胃全检，看是你的胃有问题还是我的饭有问题！”一同被丢出来的孙宇豪扒着门框负隅顽抗，“好吃好吃！再给我拿个饼！”

　　‘BANG！’无情亲姐关上了门，好险抽出了手。
　　“完咯，老姐这个脾气今年怕是也嫁不出去咯。好好的你又惹她干嘛？”
　　“我也不想啊，唉，回头认个错吧。”

　　孙宇婷的厨艺虽说不上精湛五味却是俱全的，只是他的胃做不到7点、10点、12点各一顿，又或许只是他不忍心拒绝那个每日一问‘今天吃什么？’

　　“啊第三问还是看不懂，你草稿纸呢？”
　　任钰拿起平板，露出被压住的一沓纸。
　　“……任钰，你知道草稿纸为什么是草稿纸吗？”任钰扶正平板两根手指缩放着excel表格，“为什么啊？”

　　“因为是打草稿用的纸！你这是啥啊大哥？”李敏对着左一团右一团杂乱无序的数字陷入崩溃，这一题的过程压在另一题的图上，那一题的化学反应式藏在这一题的电磁场里。

　　“学神，告辞了。我自己回去倒推过程吧，谢了！”
　　“等会儿，他也不换座吗？”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停在表格的左下角。

　　“嗯不换，他说老张同意的。我也奇怪，新同学不是应该坐前排吗。”话音未落，那只青筋微凸的手顺滑操作了几下，将工作表中唯二孤立的两个单元格，挨到了一起。

　　九班的管理系统中设有两个模式：学习模式、其他模式。
　　前者对应惨无人道的学海无涯苦作舟，后者却对应着人生得意须尽欢。

　　排座位、分小组、抓早恋，这些另全国中小学班主任们抓心挠肝的琐事到了张大爷，那都不是事儿！
　　但凡与学习脱钩且不违反校规，他只听一耳朵就过。因此，座位表向来是同学之间自主沟通的结果，打申请并给出正当理由即可获得他的大手一挥‘可以，月考名次下降换回原位，周末加五套卷子。’（单方面适用于申请发起人）

　　铁律一出，除非执念感天动地或自信托大到外太空，几乎无人以身试座，乖巧接受老张牌自动选座。
　　不愧是新学期新气象，李敏踏出教室，屏幕上两个标黄的名字让她有点窒息，真刺激！

　　于是当首位被标黄的赵甜甜同学嘬着奶茶全身心准备迎接新学期的时候，第二位同学出现了。你，并不孤单。

　　后排‘焊死’的那套桌椅晃了晃，“豪啊，搭把手！”

　　公理无需证明，正如抛硬币正反面朝上的概率都应为0.5一样。
　　赵甜甜同学坚信‘任钰的座位是焊死的’这一公理，从而在挑战老张的铁律，追星据点二选一时果断选择了任钰前桌。

　　怆然泪下的磕糖小甜甜差点把桌子抠掉一块皮，我的CP甜就够了！我微不足惜！

　　‘咵嚓’一声，一张课桌落在身边空地上，何一然抬起上身看到那桌子和自己的抵在一起，对平。半瓶冰红茶晃了晃，站稳了。
　　原本桌沿与地面的明暗交界线消失，亮面从自己桌上延伸过去，打亮了来人的试卷：答题人任钰。

　　“战友？你就这么离我而去？”大豪一脸不可思议，多魔幻呐。
　　“woc，班长你？”“太刚了！”
　　“电焊专座不要了？”

　　伴随着男生们的娱记访谈和女生们的想入非非，任大班长面色平淡：“这儿暖和。”
　　孙宇豪脑子里过着他寒冬腊月在东单球场连打4小时的纪录，一万句mmp飘过。

　　那天，何一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众人围着任钰打趣闹腾，他只是全程翻开化学书从第一页一直翻到了20页，笔盒都没打开过。
　　“散了散了！早自习纪律呢？作业抄完啦？”轰走了两圈人，任钰瞟了一眼单手翻书昏昏欲睡的同桌，“嘿，同桌。”
　　“何一然。”见并无回应，他探出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指尖触碰下的肌肉猛地一缩，望过来的瞳仁给他一种梦境中跌落的错觉，“怎么？”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受|惊体质吗？

　　“来，请你的，以后就是同桌啦。”任钰拎出两碗豆腐脑并两只皮薄馅足的牛肉圆葱馅饼，豆腐脑的纸碗烫的拿不住。何一然怔愣了一秒，扯过对方桌上几张草稿纸铺上两人桌面，目光盯着任钰烫得微红的手指，“嗯，谢谢。”

　　“早饭最好按时吃，三班那个学霸上学期不就查出来胆结石了，原因就是饮食不规律，一本竞赛题磨仨小时不休息…”成为饭友一星期，何一然俨然习惯了这位哥的碎碎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上小勺一下下挖着料头浇足的豆腐脑。

　　“你们南方人真的吃甜豆花吗？没有卤只撒白糖？”他拌了拌冒尖儿的韭菜花、木耳丝，问出了万千北方人的心声。‘星期饭友的老家在杭州’，这还是煎饼果子套出来的话。

　　“可能是吧，不记得了。”何一然有样学样地搅拌着卤汁和豆花，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不自觉眯了眯眼，睫毛上沾染了食物的热气，仿佛晕开了一线墨痕。

　　早上路过校门口的时候，何一然想过买一份什么，那些被排队哄抢的食物他大多不认识，驻足观察了一会儿还是被里外三层的学生劝退，呛了几口油烟扭头走了。

　　“你中午怎么吃啊？好像没在食堂碰见过你。”任钰中午和孙宇豪吃食堂，通常吃完打会球消食，一起回孙宇豪家午休。
　　“我住得近，回去吃。”何一然拆开装馅饼的纸袋，说完咬下第一口。原本酥脆的饼皮被水汽濡湿，口感较平时更软。炒过的洋葱焦香之余带有一丝甘甜，牛肉嫩而不柴，混着肉汁入口香气四溢。

　　任钰看着他一口接一口不快但是很认真的吃相，老父亲般慈爱地想着，这小孩儿可能最爱吃软嫩带汤汁的东西，前天四个小烧饼他只吃一个就说饱了。
　　“好吃吗？”
　　“嗯。”

　　早吃完的任钰把沾了油的草稿纸收到垃圾桶，一样样把书本摆回原位。还有3分钟上课，那件事儿……今天再不说怕是来不及，他逐渐攀升的心虚，无法承受再瞒一节课的重量。

　　“咳，你还记得之前说的值周吗？”意料之中得到一个低头啃饼的‘嗯’。
　　“执勤表出来了，我们班下周负责学校正门，两个人，我和你。”回应他的还是一个‘嗯’。
　　“五天，每天上学时间提前20分钟到，铃响回教室。”这回不是‘嗯’了吧？该生气骂我了吧？

　　“去正门做什么要五天？”任钰感觉自己像个诱拐小学生的怪叔叔，闭眼，提一口气，“我们站在校门两边，管理监督校园秩序，早上中午各站20分钟。”

　　何一然呆住了，脸上吃过早饭好不容易浮起的一点血色唰一下褪了个干净。
　　“站在正门？”“嗯”
　　“全校的人都会走的正门？”“也不是，也有走东小门的…”

　　连续一星期遵循课表的规律校园生活让何一然差点忽略，自己是罹患精神疾病的患者这一事实。即使拒绝医疗介入半年之久，他总归没忘记白圆的话：社交意识淡薄，长时间易扩散为社交恐惧。
　　他自信还没有发展到这个阶段，不过……五天，在全校师生眼皮子下站岗？

　　何一然有点呼吸困难，这些天任钰选的早点摊都是百分百不含致敏物花生的。印象里早上校门口似乎的确有两个站得笔直的男生，目光凝在手里的牛肉饼上，顿时感觉空气更稀薄了。

　　管他呢，先吃为敬。他快速吃完了最后一块，团一团丢掉，又拿起翻到20页的化学书，再没给任钰一个眼神，
　　还好还好，还知道吃饭，也不算把人得罪透。任钰讪讪地摆弄起手机，打开几个常用软件，逐个清一清小红点。

　　大豪：【什么情况啊，就坐那儿了？赵甜甜跟这儿叹了十分钟气，我周围现在CO2浓度过高！】
　　唉，没爸的孩子像棵草啊。

　　人鱼：【带着新儿媳搬过来吧，反正她换一次两次都一样。】任钰揣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父爱拉开九宫格回复。
　　大豪：【去你的！我呢！你离开我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人鱼：【？？？你成绩会下降吗？有这个可能吗？】激将法在这小子身上百试百灵。
　　大豪：【没有，我们来了。】
　　嘁，这小子。

　　高二上还没有开启作六休一的急行军模式，周五的课堂最是各科老师压不住的。英语老师王燕此时正占用晚自习讲一张练习卷，天未全黑，教室里开着一半日光灯。

　　灯管由两列四个开关分控，任钰小半张桌子没在了昏暗的光线里。他弯腰往左挪了挪椅子，手上演算着物理题，练习卷只错了两道题号靠后的小题，讲到再看也不迟。

　　“下巴上吊秤砣了？上来！把这句分析一下！”一截粉笔头飞向最后一扇窗的位置，孙宇豪火速抱头弓身，完辽~王姐最爱抓他这个偏科生的典型。

　　‘啪’任钰余光里闪过一道白，粉笔头咕噜噜滚到他未干的算式上，身边的小哥抬手按住了额头。嚯，王燕的手劲儿他领教过，百步穿杨的力度和准头，不教理科属实可惜。

　　小哥松开手，扶着课桌站起了身。微乱的刘海露出一个豁口，光洁的额头上果然打了一个印子。
　　嘶——任钰有点手痒，想揉。

　　“呃，那个……”王燕误伤了同学本不当回事，等到那同学站起身她才懊悔不已：偏偏是那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让人坐下已经晚了。
　　后排余空宽敞，何一然绕过同桌走向讲台，接过老师递来的粉笔，立在讲台下却没迈步上去。黑板左侧是投影屏，投影着电子版的阅读段落。

　　“咳，这个句子简单分析就行。”王燕用激光笔比划了一下，这孩子怕是刚才压根儿没听课。
　　又过了安静而漫长的几秒，王燕刚想出个‘新同学不会没关系，可以慢慢来’的理由。

　　“我不太懂从句的分类，插入语嵌套让步这些。”任钰瞥向同桌的卷子，可不嘛，这位仁兄大概是抓阄抽题做的，完成度有60%？除了答案段落上也没有痕迹。
　　“我只翻译可以吗？”平稳谦逊的语气也像个小学生，“哦当然可以。”

　　“Were the 1997 economy as robust as claimed, the growth rate of real GDP per capita in 1997 would have surpassed the average……”他边读边念出了声，埋头代公式的任钰摸了摸耳朵，有点远听不真。
　　尾音上扬，音感极佳，自然流畅——地道的美音。让任钰联想到表哥躺在沙发上读WSJ时不经意出声的样子，都是读给自己听而已。

　　“如果1997年的经济如所报的那样富有活力，那么97年的实际人均GDP增率应当超过了1873至1973这百年间…”前座孙宇豪转身来看何一然的卷子，“哎人鱼，robust就是有活力？辞典上不大一样。”

　　“好好听着！”一巴掌呼回去这没出息的儿子，当然不一样。‘经济活力’本身作为投资学中一个术语而存在，何一然的翻译是为了糅合‘economy’的语境作出的美化。

　　“嗯不错，翻译很精确，回去吧。”王燕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他对着老师略鞠了一躬，回到座位上。

　　手指不舒服地捻了捻粉笔灰，无处可擦。前桌赵甜甜无声地背过手，一包湿巾落在任钰桌角，他挪手将那小包推过桌缝。女生都有四次元口袋吗？怎么女生都有湿巾？

　　任钰有点郁闷，遂课间于学校超市购入一打8包湿巾，一打10包纸巾。‘手口柔’、‘食品级’，他满意地往桌屉里塞两个大包。
　　孙宇豪：“这是学校，你…节制点儿。”看了看纸巾，又把任钰上三路下三路瞧了个遍。

　　“滚你丫的！”任钰暴起。
　　太刺激了……哈喽？我还在吗？这是阳间的景象吗？赵甜甜同学恍惚地想着，五套卷子？十套我也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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