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

　　陷入冰窟不知几多时日，陆离忽地醒转。睁开眼睛，却见自己半身泡在水中，不由得手忙脚乱爬起，惊疑打量四围。只见冰晶剔透，白萤萤蓝澄澄，煞是好看。冰玲珑漂浮身旁，虽仍是灰白颜色，却知道不再寒气凛冽，反而热灵四溢。显然，就是冰玲珑热化了冰层，将自己呛醒。
　　陆离凄惨一笑，本以为冰层总可作白冰鬼安宁归处，不想连地底都容不下自己。一边咳嗽着，一边伸手揽过冰玲珑。但见鬼斧神工的冰窟渐渐融化得不成模样，他不忍继续停留，寻了一处略显平缓的冰层，手脚并用带着冰玲珑爬出。冰玲珑阳灵渐发，为陆离融出一条斜斜向上的隧道。光滑的冰道无穷无尽，陆离越爬越气闷，更觉冰玲珑滚烫无比，蒸得自己头晕。终于撞破冰层，手忙脚乱滚出热泉，刚吸几口寒爽空气，便被人扶起。

　　陆离恍惚抬头，惊得连退几步：兜兜转转，怎么又落在这人手里！然而全身无力、头痛欲裂，只得昏昏沉沉受人摆布。心神略定，只见面前不远处一匹宝骏，二话不说飞身上马，拼命逃奔，再不想与青丘有半分瓜葛。

　　幸而还记得下山的路。陆离策马奔至广陵，唯恐宝骏暴露自己位置，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冲进花街。说来可笑，只有此地与自己最为相熟。不及细想，陆离拣了一扇冷清门扉冲进去，见有女子立在柜案之后，立刻拜道：\"我遭歹人追捕，求姑娘收留。\"
　　那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年华，眉眼颇为可人，却是一脸颓唐，惊疑望着全身湿透的赤脚少年，呆呆地不作反应。陆离在斗篷中略一摸索，提出一枚荷包，送至案上，再次求道：\"姑娘！\"
　　那女子仍定定地望着陆离，神情略有所动。陆离一顿，依稀觉出几分相识，却见那女子几不可查地眼色一转，揭开帘布，露出一道暗门。
　　陆离不敢耽搁，立刻推门而入，顿感脂粉香腻熏人，满眼丝罗红帐，竟是从侧门进了一处艳俗的风月场所。此时正值白日，青楼女子们粉黛惨淡、衣衫不整，或坐或卧、懒散梳妆，无人抬眼分神给无声进门的陆离。
　　陆离心道此地甚佳，殿下庄重古板，必不会来这里寻人，不觉松了口气，顿感全身酸痛，天旋地转。勉力寻得一处无人床帐，摇摇晃晃滚进去求片刻喘息。湿衣裹身委实难受，陆离举手欲解，终于还是累得作罢，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仿佛刚合上眼，便听得莺莺燕燕惊慌锐叫，陆离忽地醒转，顿感大事不好，无路可逃，只能继续往红帐深处缩去。听得足音稳稳靠近，一只佩着银丝玉牌的素手拨开红帐，伸来径直扣住自己手腕。
　　丘涵平静说道：\"还在发烧，不要乱跑。\"
　　陆离厉声反驳：\"我才没烧！\"
　　丘涵二话不说，将前额抵住陆离额角。陆离顿时悚然——丘涵的身体冷得像冰。
　　他哆哆嗦嗦道：\"是你……太凉。\"
　　丘涵懒得跟他理论，只将陆离提下床来，略一施法束住双手，推着便要离开，却见一众青丘门生赶来，正堵在两人面前。显然是得到世家使者通报，前来协助。
　　不待陆离反应，丘涵立刻摁住他的脖颈，强令陆离低头藏面，口中说道：\"盗马贼已获，带回青丘处置。\"
　　众人只见冼华殿下擒着一位水淋淋的少年，衣衫不整、香肩半露，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殿下略略整理其斗篷，终于囫囵将其从头到脚盖住，仍是扣着少年的头，扬长而去。行至案前，殿下面色沉沉，转身停下脚步。只见案柜后的风尘女子不敢抬头，颤颤巍巍举出一枚荷包。殿下捻起荷包，提着少年转身离去。
　　青丘门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有讪讪跟上。不察那女子抬起头来，不露神色，只是望着踉跄离去的陆离。

　　行至门外，果见青丘坐骑。陆离狠狠骂道：\"畜生。\"被丘涵一提，推身上马。殿下亦上马，将陆离扣在怀里，伸出两指抵住陆离额角。陆离顿觉清凉安宁，失神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满腔苦涩药味。无须睁眼，陆离便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多么讽刺，偏偏在这人榻上，有家的味道。耳畔听得殿下清冷命令：\"既已醒了，自己服药。\"

　　陆离哑声问：\"此为何时？\"
　　丘涵道：\"扶桑三年，秋社前日。\"
　　陆离皱眉，三年已逝。自己记忆中的青丘，即便数九寒冬，依然是青翠葱茏，为何此刻时令入秋，便已银装素裹，遍地冰霜。他轻轻道：\"殿下，玉髓什么味道？\"
　　丘涵身形一凛，冷冷反问：\"何出此言？\"
　　陆离苦涩莞尔，道：\"天下大寒，还不是要怪白冰鬼横空出世。祭天仪式上，给我备点好的。\"
　　丘涵深深叹气，走来将陆离扶靠在枕上，端起汤药道：\"不要乱想，先驱邪祛热。\"
　　陆离道：\"不，这不是邪热，是冰玲珑维持着我体温。这几年，如果没有它，我早死了。\"
　　说罢，伸出指尖触在殿下腕上，道：\"如何？\"
　　丘涵沉默。他早已发现，这少年昔日苦修的阳灵早已流散殆尽，不仅如此，体内灵元空乏，已是半死之身，偏能行动言语，确实是靠冰玲珑维系。良久仍是叹气，道：\"饿吗？\"
　　陆离摇头。自己体力来自冰玲珑，怎么可能饿。
　　丘涵道：\"下床用膳，重建阳元，需补充体力。\"
　　陆离冷笑道：\"然后呢？你要把冰玲珑拿走吗？\"
　　丘涵一滞，面色沉沉地望向陆离。
　　陆离毫不相让，狠狠回瞪。殿下，这次我不会是你的提线木偶了。要杀要剐随便，只有好言收买，恕不相从。
　　丘涵心中却是慨然无奈。这孩子太过敏锐，骗得过他一次，绝没有第二次。他确实趁陆离昏睡探测过冰玲珑，此物太过古怪，昔日冰寒浩荡无穷，此时热灵绵延不绝。如能借冰玲珑之力，秋社或许有望。这番心思被陆离一语道破，自己无言以对。
　　却见陆离懒懒翻身蜷进被褥，道：\"无妨，拿走吧。\"
　　这就是自己，坐拥青丘，偏要将陆离手中仅剩的一切剥夺殆尽。陆离的鲛珠，陆离的白刃，他连身体都保不住了，还要被迫交出冰玲珑。如此想着，丘涵不忍再看那小小的身影，低头说道：\"陆离，天下大寒，不是你的错。\"
　　陆离猛地坐起，凶狠吼道：\"当然不是，可谁会信！\"
　　丘涵静静道：\"我信。\"
　　陆离气急反笑，不觉眼圈一红：\"你信，有什么用？\"
　　是啊，我信有什么用？天下由暖转寒的那年，是我推你上了青丘，凿实祸世殒家的罪名；在你求学时节，我身陷禁闭，终让寒术暴露于世；白冰鬼遭人围剿，我病入膏肓，留你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九婴一战，冼华殿下重振声望，你却背着恶名，无声堕水；现在你侥幸归来，我已是半死之身。从我见到你起便铸成大错，环环相扣无法挽回。
　　不，比那更早。从我第一次读到太晟真人的信，知道一个叫今萤的孩子，背负祸世殒家的命数起，这份孽缘便已将你我绑紧。
　　可我仍然信你。陆离，是你说的，事在人为，既然你没做错任何事，绝不该承受天谴，正像我那无辜的弟弟，连名字都没有，就被亲生父母喂下玉髓，不曾活过便化作齑粉，说什么以身救世，只换回家破人亡。
　　陆离，你不会的。你会好好活着，尽我所能，绝不让这歹毒天道，落在你头上。
　　见到陆离重又懒懒躺会榻上，喃喃道：\"不觉得可笑吗？青丘容不下我，临江容不下我，连冰窟都驱遣我。祸世殒家的白冰鬼，连个葬身之地都不配……\"
　　丘涵突然轻轻道出：\"我不仅信，更知为何信。\"
　　陆离肩膀一震，皱眉道：\"什么意思？\"
　　丘涵认真道：\"遂明十七年，太晟真人作法生阳，大破易氏，次年天地寒凉，社稷无一成功，你可知道？\"
　　陆离道：\"略知一二。\"
　　丘涵道：\"会稽一战，你调遣寒灵，唤醒九婴。寒元欲动，九婴暴起，你可记得？\"
　　陆离皱眉道：\"是了。\"
　　丘涵道：\"冼华十六年，夏社已成，白冰鬼遁世，天下逐渐由热转寒，到扶桑三年，阳灵殆尽，四时社火无以为继，冰玲珑却由寒转热，破冰而出，你道为何？\"
　　陆离沉吟良久，终于道：\"寒阳相倚。\"
　　丘涵道：\"正是。天下俱知寒阳相反，以寒灭阳，以阳驱寒。我渐有所感，寒阳之间并非此消彼长，而是如影随形，阳起催寒，寒起聚阳，相守相恒，或为大道。\"
　　陆离皱眉道：\"那天下大寒，是因为冰玲珑聚走了阳灵？\"他正欲探手入怀，却见殿下摊开手掌，将冰玲珑托至面前，口中说道：\"或未可知。\"
　　陆离皱眉，知是殿下趁自己昏迷偷走了冰玲珑，却无心计较，只是接过冰玲珑细细打量，听殿下说道：\"你我皆道冰玲珑灵力无穷，难道不奇怪，如此小一枚珠子，如何容纳绵延不绝的灵力？\"
　　陆离问：\"你道为何？\"
　　丘涵道：\"我以为，冰玲珑恐非太晟真人为你炼的丹药，而是生阳鼎的鼎心，专作输送灵元之用。\"
　　陆离惊异抬头道：\"你的意思是，冰玲珑是通道？\"
　　丘涵点头道：\"不假。昔日会稽号称盗走生阳鼎，却无法重制，恐怕正因鼎心不存，无法聚集阳灵，只得利用九婴聚气，另行生阳。\"
　　陆离道：\"那冰玲珑又热起来，是因为……有人聚集了天下阳灵？\"
　　丘涵道：\"所见略同。只是不知那人身在何处，图谋作何？防人之心不可无，以怀宁之见，今公子不要再动用冰玲珑内灵气，以防被那人觉察，方为上策。\"
　　见陆离神色玩味，丘涵不由得迟疑道：\"你……不信？\"
　　陆离莞尔道：\"今公子……从未有人这样称我。\"阴冷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浮动起少年神色。
　　丘涵一怔，低头叹道：\"今公子……受苦了。\"心中浮现的却是太虚青丘一行后，陆离浓浓倦容中透出的轻松纯净。若是生在好人家，如何不是为浊世佳公子，如今却……
　　见殿下愁容惨淡，陆离懒懒躺回，口中戏弄道：\"说累了，给我备膳。\"只感头顶有人抚过，便陷入沉沉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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