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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
虽是冬日,这天难得风停了,阳光虽无暖意,倒颇为透亮地洒在田间地头。那叫做阿离的少年不由得抬手遮眼,心里丧气道:\"冻着倒是不累,就是太饿。\"说着摸摸肚子,四下打望有没有村庄农舍,有人的可去讨点口粮、没人的不妨自取。忽见一处篱笆下有只小小的野兽,长毛莹白,甚是乖巧显眼。
阿离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心道:\"送到爷爷锅里来了。\"
忽然那小野兽转身,亮晶晶的黑眼珠与阿离对了个正着。
阿离还没反应过来,怀中一沉,竟是一团暖乎乎的茸毛滚入臂弯。他低头看去,那小野兽尖尖的鼻子正朝自己仰着,往上一点,似要亲自己一口。
阿离微微笑道:\"我不去逮你,你倒送上门来。原来不是兔子是狸猫。那就叫你阿狸吧。\"小狸猫在少年怀中不停翻滚,似乎颇为享受。那厚厚的白毛透出暖意,少年阿离忍不住将脸埋进去,闷闷道:\"阿狸啊阿狸,我倒想多跟你玩一会儿,不过我真的饿了,你让我吃下肚去,合二为一,不妄咱俩同名一场的缘分,你道如何?\"
阿狸噌地咬住少年手指,牙齿极尖、力道极狠,仿佛听懂了人言,要给他一个教训。阿离手上顿时血糊一片,吃痛不已,赶紧把狸猫甩在地上,道:\"我还没炖你,你倒要来吃我。\"说罢失血更加眩晕,见那狸猫倏地跳脱也无力去追。缓身定神,心道:\"这小家伙倒有些神道,不如还是寻点草药敷上,才算放心。\"可惜自己一点医术也无,便不再犹豫,跌跌撞撞地下山朝广陵镇奔去。
广陵镇街市口有家门脸极高的医馆,阿离直冲进去嚷道:\"死人啦!\"
坐堂的医师只顾跟面前一位公子说话,并不理他,倒是那公子转过头来问:\"死人在哪里?\"
阿离理直气壮道:\"还没死呢,不过快了。\"
说罢把血淋淋的手往两人中间一送,道:\"我没钱,有什么用得上的药,随便给我敷点吧。\"
医师铁青着脸不理,那公子却郑重道:\"用药怎能随便。\"主动为他检视伤口,片刻之后抬头问阿离:\"你这伤,是什么咬的?\"
阿离道:\"什么咬的,有区别吗?一只狸猫而已。\"
那公子打量阿离许久,缓缓探出指尖,在他衣上顿了顿,拈出几丝白毫,道:\"可是只白狸猫?\"
阿离道:\"是,莫非您家丢的?\"不由得抬眼打量那公子。
公子身量颇高,全身上下被灰黑长袍裹得严严实实,一时看不出身份,只是容貌气度骗不了人,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仪态庄重沉着,神色温厚可亲,令人感觉可敬可靠,唯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没由来地令阿离起了提防。
见阿离皱眉,公子以为他吃痛,轻启朱唇道:\"忍着。\"说罢从长袖中伸出两枚指尖,稳稳按在阿离腕上,竟是面色一滞。阿离偷眼打量,只见袖中隐隐有银光闪过,知他手上必佩有细软。心里微微一笑,指尖已有了动作。
但听旁边的医师佯咳一声,道:\"这位公子,广陵此地流民甚多,不甚太平,您可要看好财物。\"
阿离悻悻翻了个白眼,公子道:\"是了。\"说罢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心向上,微笑道:\"还来。\"
阿离心存侥幸,故作无辜道:\"什么?\"
公子仍是微笑,柔缓道:\"你方才偷的荷包。我替你医治,你却偷我财物,实在无可救药。\"言辞虽厉,却没有恐吓的意思,只是好言规劝而已。
阿离胆子顿时大起来,索性大大方方道:\"公子的荷包,在我这里更经得住花,不如由我保管。\"
公子果然没有发作,反而有点被逗乐了,面上微笑不改,擒着阿离的手腕道:\"也罢,倘若你带我到见那狸猫的位置,我便不再追究。\"
阿离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但见流血已止、伤口渐愈,知道遇到高人,怎敢不诺诺称是,快言答道:\"公子好大方,包在我身上。\" 心里却呵呵一声:\"流乱人不如太平犬,真真是了。\" 心念一转,就算到了那位置,狸猫恐怕也跑了,不知有何用。然而一枚沉甸甸的荷包即将到手,自己又何须在意恁多。
与此想着,阿离便当着那医师的面,大摇大摆出了医馆。
见公子手指仍捏着阿离手腕,似是一万个不放心,阿离不由得取笑道:\"看来这狸猫真是您爱物了。\"
公子浑然不觉,郑重道:\"是。\"
阿离道:\"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的不好,想必您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还是注意些体面。\"见那公子置若罔闻,阿离又道:\"狸猫跑得飞快,您拽着我,我走不快,一会儿就找不见影儿了。\"
公子犹豫一下,终于松开阿离。
阿离才得以细细打量自己的手,只见伤痕消失殆尽,只有些许土灰血污在上面,不由得赞叹道:\"好生厉害!\"对那公子道:\"莫非你是修仙之人?\"
公子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阿离,只略略点头以示肯定。阿离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恨不得自己脸上土灰再厚一层,转头就往山路上跑。公子紧紧跟着,来到初见狸猫的地方,当然已是猫去路空。
阿离道:\"喏,就是在这儿咬了我。公子您走好不送。\"说罢转头就要跑。
公子一把将其拽住,道:\"慢着,狸猫呢?\"
阿离无辜道:\"早跟你说了,狸猫跑得快,当然是跑了。倒是你,又拉拉扯扯地干什么?\"
公子却不松手:\"我怎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阿离厉声道:\"想赖账是不是?早知道你们这种有钱人都没安好心!\"索性走到篱笆旁,指着狸猫曾经站过的地方道:\"就是这里,不信你来……\"
不防一记闷棍挨在后脑上,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离勉强醒转,仍觉头脑嗡嗡响,脖子又疼又硬。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在麻袋中,随着板车似的硬台子一颠一晃,不知要被扔在哪里活埋,心里不由得道声晦气,早上刚从坟坑里爬出来,半天不见居然又要入土。然而自己区区一介毛贼,为何遭人暗算?想到此处,阿离不自在地活动一下脖颈,蜷缩起来。
\"我看到张榜了,抓住白冰鬼,有好一笔赏钱!\"
\"那小孩儿呢?!那小孩儿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追!\"
\"追!\"
\"追!追!\"
\"嘘,不要做声,我见他躲在那冰洞里了!是条死路!\"
\"哼,死小子没处逃了!你堵住洞口,我进去活捉!\"
……
是的,自打有记忆起,白冰鬼的称号便噩梦般追着阿离。没有乡民愿意与自家为邻,没有孩子愿意与自己玩耍,然而那也罢了,小小的阿离沐浴在爹娘的娇惯之中,肆无忌惮、玩乐无忧,殊不知甜甜蜜蜜的三口之家生活,竟会那么突兀地戛然而止。
他犹记得自己在梦中忽地滚落地上,惊醒起身,却见阿娘被冰块层层覆盖,只有双手突兀伸出,似是垂死一搏,将爱子推离险境。
他犹记得阿爹最爱的炼丹炉青璧劈裂,黑沉阴森,连着阿爹的尸首,全被封在冰霜之下。小小的阿离茫然走过去,阿爹似沉睡般不做声响,炼丹炉内倒有一丝动静,是一颗滚圆的白珠滴溜坠下,正落在阿离掌心。
他犹记得自己哭喊出门求救,跑出几条街仍无人回应,再哭着回到家,已成人人得而诛之的\"白冰鬼\"。
这一次,不再是小伙伴的嫌弃欺凌,不再是阿叔阿婆的冷言冷语,而是实实在在的刀刃追在身后,而牢牢护佑自己周全的爹娘,已经封在冰中。
在麻袋的颠簸晦暗中,阿离身体悚地一颤,仿佛\"白冰鬼\"的喊杀声仍在耳边。他紧闭着眼睛对自己无声提醒:\"不会的,白冰鬼已经死了。\"忽听到一声:\"开门,把他们推进去!\"
他们!这里不止自己,恐怕还有那位公子哥儿……那这件事……说不定是冲着他来的。想到这里,阿离不顾自己身陷囹圄,竟然松了口气。正要伸展手脚,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别动\"。阿离还未反应,冷不防被提起猛地一丢,身体腾空速速下降,尖叫还没喊出口,便咚地一声,撞在了坚硬的地面上。还未反应,又是咚地一声,有具身体狠狠地砸上了自己,顿时疼得弓起腰来。
须臾,一切皆静。阿离拼命撕咬起麻布,亟待脱身。那布粗韧至极,阿离咬得牙根发疼,也未撕裂一缕纤维。只听呲啦一声,眼前裂开一道开口,竟是那公子以指为刃,施法自救又破了阿离囹圄。
阿离赶紧爬出麻袋,不及致谢,便被公子指尖的微光吸引住视线。那光不甚明亮,却照得极远,可见四下空旷幽暗、白雾荧荧,触到身上竟是冰寒刺骨。阿离心道:\"不好,竟落入采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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