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

　　夏至辰时，武祭将起，各家弟子列队入阵。武者均以面具、红巾、法术遮挡面容，以示公平；身披红衣，以耀武威。巳时，鸣镝声起，各人拉开架势，不问来者、不问姓名，入阵即斩，落血则退。青丘巫仙暗催阵法，吸纳献血，以飨地灵。
　　陆离亦站在阵中，以红巾掩面，为白刃施了遮挡。夏社规矩，两两对战，败者下场，胜者继续，不得中断。武者为多活几轮，少不得有意挑选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拉长对战时间，以求保存体力、稳操胜券。陆离身形偏单薄，白刃又非金光宝剑，难免被误认为有可趁之机，连连接到挑战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为白刃罩上一层模糊金光，仿作金光宝剑，顿觉挑衅减少，轻松许多。
　　陆离之心，务求速胜。他与从小系统修炼的世家子弟不同，功力根基薄浅，偷袭、奇袭或有胜算，相持太久易体力不支。然而他也有制胜法门。其一是身段灵活。夏社规矩，只要落血便输，无论对方多么气势汹汹迎来，陆离只消出其不意，便有机会划破对方皮肉，促其流血下场。其二便是白刃。两个月以来，他苦心修炼白刃寒灵，已小有所成。
　　陆离并没有忘记殿下关于禁用寒术的叮嘱，也时刻记得，一旦寒术暴露，自己难逃天下追杀。但他没有金光宝剑，无法靠阳灵克敌制胜，只能剑走偏锋，巧用寒灵。办法倒也简单，如果将寒气直接劈杀在对手身上，必然造成冻伤，那施加寒术的事便无法掩盖。但是，如果只将寒气凝结在白刃之上，剑锋相撞时，便可瞬间冻透对方的兵器。无论多么高强的仙剑都由暖钢热炼而成，经不起瞬发的低温，碰上白刃之后，只要再稍加劈砍，一定会在关键处脆断。最妙的是，此时兵器虽断，表面并无甚变化，对手即便觉得古怪，也难以发现蹊跷之处，只能自认倒霉。每与对手僵持不下，陆离都会使用此法，再看着对手大惊失色的反应暗中偷笑，趁对方毫无反手之力，一击胜出。此招如探囊取物，屡试不爽。

　　陆离对战正酣，却不知道场外围礼的世家诸人已略觉有异。青丘巫仙们面色亦越来越沉。
　　此次夏社进展太过神速，不到午时，六百名武者中已有近三分之一离场。不仅如此，原本在第一批武者离场时，就该有红色光芒从地下溢出，接收鲜血，此次地灵却毫无反应。所有人都在焦虑思量：地灵，到底是被什么抑制住了。
　　太傅站在巫仙阵前，面色严峻。丘路亦殊为紧张。他虽经历不多，至少明白武祭残酷，见过鲜血横流的凄厉场面，而那正是地脉需要的热流。为何这次的武者，竟有人只负了些许轻伤、流了两三滴血就下场，就算是着意偷懒，也未免卡得太巧妙了。见此情景，丘路恨不得下阵厮杀，却听太傅道：\"传仙君临阵。\"心下悚然。
　　太傅历来严谨，说是责罚闭关三月，绝不会少一天。此刻突然传唤冼华殿下，必是形势所迫。他不敢耽搁，立刻行至禁室，拜道：\"殿下，太傅有请。\"
　　丘涵正在禁室严阵以待，似是早有准备。听得太傅召见，立刻起身随丘路至阵前，面色一滞，道：\"此间有异。\"
　　太傅道：\"正是。春社顺利，夏祭按理亦该顺遂，地脉却凝滞如斯，以殿下之见，应为何故？\"
　　丘涵稍延灵识，探测地脉——通透游畅，并无异常，为何鲜血滴落不起反应？顿时皱起眉头，略一顿首，示意出阵查看，便在太傅和丘路的注视下离开法阵，潜入武祭围场。

　　未至围场，便知场上情形与往年不同。世家元老、家眷、随从俱在外围观礼，既为各门弟子摇旗呐喊，也治疗、安抚退败的武者，历年如此，秩序井然，此刻却颇为混乱，众人面色忿然恼火、神色犹疑，却不见往年断肢解臂、鲜血横流的凶险场面。
　　丘涵正有心询问，但见会稽吴公子脸色铁青、气势汹汹地冲下场来，身上乍看无半分折损，细细打量，只是小臂被划伤三寸有余，淌着些血丝罢了。巫医围上便被推开，吴公子几步冲进会稽坐席，\"砰\"地一声把宝剑扔在案上。
　　说是宝剑，剑身已断至柄口，切面仍萤萤透出金光。众人刷地围上去，窃窃私语声起，竟无一人敢开口询问。
　　丘涵叹了口气，道：\"承让。\"
　　吴公子抬头，惊异呼了一声：\"殿下！\"
　　众人连忙闪身，为青丘仙君让路。丘涵步至案前，伸出指尖轻触那折了的金光宝剑，虽不甚明显，仍能感到阴寒附着，心里顿时了然。略一行礼，便回至巫仙阵内，问：\"此三月间，谁指导陆公子功课？\"
　　无人回答。良久，丘路拜道：\"陆公子极少上课，不受规训。\"
　　丘涵叹气。陆离，为何你如此努力，偏能闯出大祸？我曾怎样叮嘱你不要滥用寒术，你却置若罔闻，修炼邪法……如果夏祭因此失败，纵使你片刻风光，又该当何罪？
　　此时不宜耽误，丘涵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除恪守法阵之位外，即刻入场擒拿陆公子。\"
　　青丘族人历来不参加武祭，听闻此言，纷纷露出疑色。然积威之下无需多言，众人纷纷施法掩面，不留痕迹地提剑入场。丘路、丘涵亦入场寻人。然而场上武者、仙器均有道法掩盖，偌大祭场，如何寻得？众人如大海捞针般，边战边找。一时场上仙法萧萧，战意酣烈远超此前。然地灵仍不升起，太傅继续面色沉沉地远望着湮没了众多青丘族人的祭阵，不知作何思量。

　　未时已至，地脉仍未燃起，青丘弟子已纷纷受伤下阵，无人寻得陆离。仙门世家汇总受损仙器，剑刀枪戟无所不有，敛在一处，派出代表前来商议。
　　太傅身形略略不稳。上次夏社未成，已是十六年前，青丘代价惨重，这次又待如何？偏偏殿下尚未下场。略一思索，燃起一豆微光，召集青丘子弟返回。倏然之间，若干身影退出祭阵，缓缓向法阵聚集。为首的是肩膀流血的丘路。丘涵最后离场，仍持剑四顾。祭阵内尘土飞扬，仍留在场上的武者均杀红了眼，足下地脉却一丝反应也无。
　　世家联盟立于法阵之外，严整以待。
　　见殿下上前，会稽家主吴纶顿首一拜道：\"仙君！\"
　　丘涵回礼道：\"世尊有礼。\"
　　吴世尊开门见山，道：\"此次夏祭，有邪术出没。\"
　　丘路大惊，丘涵不动声色，只听太傅道：\"青丘不查，混入邪术，殿下下场探查，正为揪出歹人，严加惩治。\"
　　吴世尊冷笑道：\"如何揪出？\"
　　丘路道：\"破解掩面道法，就能找到陆离……\"
　　此法出乎意料，所有人一怔。丘涵暗暗皱眉，本想对外瞒住陆离的存在，却被丘路指名道姓点了出来。吴家主称为邪术的，便是陆离所用寒术，此间意味，恐怕已尽在不言中。如用此计，各大世家必生擒陆离，届时再保他性命，更是难上加难。不待他人反应，立刻说道：\"不可，武祭必须掩面完成。\"
　　长林孙掌门上前道：\"仙君，若再揪不出那歹人，夏社魁首就是他了……\"
　　说罢，示意随从呈折断的宝剑上前。
　　吴世尊道：\"孙掌门所言极是，且不论青丘如何辜负我们信任，令邪术混入夏祭，白白折了这诸多仙器。今年的夏社，到底能不能完成。\"
　　一阵沉默，终听丘涵道：\"夏社必定完成，各位放心，怀宁自有安排。\"说罢一拜，转身离去。世家诸位无法，交头接耳一番，各自散了。

　　申时已至，场中只剩两对武者。围观众人悄然无声，倾听兵器鸣镝，剑法呼啸。
　　忽听清脆一声，两剑相交，其一生生脆断，围礼席上轰地哗然。
　　陆离身形一滞，终于意识到这喧哗并非欢呼喝彩、亦非沮丧顿足，而是包含着恨意的斥责。他愣愣回身，见席上一人跃起，挥臂指向自己，厉声喝道：\"太安陆离，在那里！\"
　　陆离顿时无措，转身见一人挥剑劈向自己，抬手便迎，又是\"叮\"的一声，对方的宝剑在众目睽睽下断成碎片，手腕亦划伤。此人以外，场上再无对手。
　　场上场下却是静极。陆离解下红巾，得意之色未褪，却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喝彩、艳羡，只有无数阴沉的瞪视。
　　赢了……我是夏社魁首……可是……为什么……
　　他茫然四顾，终于意识到有所不对。夏社地脉，似乎并未唤醒。
　　陆离心里猛地一坠——夏社未成，该当如何？

　　身后传来一声许久未闻的\"陆公子。\"
　　陆离倏地转身，脱口而出：\"殿下……\"
　　殿下亦面色凝重，道：\"夏社未成，武祭魁首，需担祭地之任。\"略一拱手，将一柄仙剑抛来。
　　陆离脑中嗡嗡作响，本能抬手接下仙剑——凝露！
　　这是要……比武？
　　少年原本犹疑的面容豁然开朗，陆离拔剑出鞘，拉开身形，嘴角挑起——殿下，诚不我欺，那便打一场吧，让你见识下现在的陆离。

　　众人只见陆离微微一笑，催动凝露阳灵，一时金光四散，随着剑尖所向凌厉而出。
　　殿下却不动如山，稳稳抵挡，接住陆离的全力劈杀，未起半分波澜。
　　陆离心中一滞，明白自己必输无疑。殿下功力醇厚，实在出乎意料。
　　下一轮攻击，陆离咬牙顶住，手腕顿麻，殿下则神态自若，似是未竟全力，仍以闲力挥腕运法，召唤地灵。场下仍是无声，不知众人是震慑于殿下深藏不漏的武功，还是焦灼于迟迟未出的地脉？
　　再一格挡，陆离气力已尽，连退几步，滴水不漏的攻势之下，只有拼劲全身解数抵挡殿下锋芒，几次往返，手腕已酸麻无比，汗珠缓缓滚下，砸在地上——倏地一下，土壤涌起光芒，由浅转深，逐步化为赤红。见赤色光芒贪婪舔舐武祭场上四洒的鲜血，青丘法阵内欣慰之声顿起——地脉终于动了，围礼席上各家长辈仍面色严峻，众目森森地望着场上对战的两人。
　　仙君与歹人——那歹人到底什么来路？

　　陆离本已自顾不暇，又被忽然涌出的光芒分心，在殿下的剑锋前躲无可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勉强回身，转移凝露至左手，顺势劈向殿下身侧。方觉殿下已然收力，手腕倾出，竟向自己扶来。剑势已出，无可挽回，殿下竟然躲也不躲，稳稳受了陆离这一剑，流血不及坠地便被光芒抢食。
　　只见祭阵倏然赤红一片，光芒流淌，分外妖异。殿下不顾身侧鲜血汩汩，俯身一拜，道：\"夏社魁首，太安陆离！\"陆离转身，围礼席上喝彩声终于响起：\"陆公子！\"\"太安陆离！\"
　　他忽然苦涩一笑。期待这一刻那么久，为何与自己想象中如此不同。满心以为青丘题名能证明什么，可是，自己分明连真名都不敢露……再次回首，冼华殿下已不知所踪。擦伤殿下的一瞬，分明听到耳边响起两字——\"愿安\"。这是殿下给出的口信？这口信是什么意思？

　　万众欢呼中，青丘巫仙接引夏社魁首——太安陆离——出阵，转赴绝璧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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