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

　　夜已深，陆离坐在扶桑殿顶，轻轻自语：\"岂是你说放手便能放手的。可惜啊，殿下，你忘了陆离的本行了。\"
　　流浪街头十年，漂泊无数集镇，每到一地必\"造访\"名门望族，偷阅藏书秘笈，暗练招式法门，才有了现在的陆离。区区青丘密室，真的不被自己放在眼里。早在白璧说起前，陆离就知道藏书阁必有蹊跷。且不说看上去不大的殿阁竟能容下如此多的藏书，单是殿内的雕饰挂画就颇多玄机。战战兢兢的世家子弟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去突破藏书阁的机关，但是对陆离来说，探察密道已成为一种习惯，在此抄书十几天，足以把大多数关卡摸尽。只不过，他总分得清自己是被请进来的还是溜进来的，不敢放肆得过分罢了。
　　\"丘公子，对不住。\"
　　他自知骗不过冼华殿下，也不敢招惹太傅，但是对从丘路手上偷出束手，还是胸有成竹的。终于等到扶桑殿灯灭人静，陆离悄然翻身下殿，环行半周，见一扇侧门，轻轻一点。那门竟无声旋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陆离四顾无人，略一侧身便入了殿，凭着月影与殿内人平缓的呼吸声，小心地辨别方位。依他猜想，束手虽然是青丘子弟日常必须佩戴的法器，到了夜里终归还是要摘下来，否则太容易伤到自己。因此，寝宫里必能偷到束手，只是到底藏在哪里，实在难以确定。稍一犹豫，陆离轻捻手指，只见无数细小淡白光点从指尖缓缓溢出，流散各处。这是陆离自己练就的密术，探查机关法器时颇为实用。片刻，光点逐渐聚拢在十余处地方，想必是扶桑殿里法术众多，只得一一查看了。
　　陆离略略思索，朝着离内室最近的光亮处走去。
　　月色极静，丘路的呼吸声仿佛近在咫尺。陆离躲进藏书室里，心跳微微加快，屏住呼吸，循着光点轻轻催动法术，一道暗门悄然打开——里面正是束手。
　　陆离简直不相信会如此顺利。他一把抓住束手，立刻循原路离开，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对藏书阁，陆离已是熟门熟路。他戴上束手，未感到特别的灵力涌动，心道\"果然只是枷锁而已\"，顾不得多想，直奔窗边一幅山水画轴而去。画中远山近水气势畅达，幽竹小桥笔法灵动，更有亭阁古寺掩映山间，称得上大家之作。陆离此时却无心品评画艺，而是一登步钻了进去。以投地之术，将画中虚景折射为可入幻境的做法，陆离此前不是没见过，但大多拘于一室一厅，藏些法器细软而已。能将整座山川纳入幻境，青丘道法果然了不得。然而山川之大，总该有个专门的地方供人施法，这该如何去找。
　　陆离略一思索，结成手印，口中轻念：\"峰回路转，雪上留痕。\"大雪忽降，飘飘荡荡落在地上，竟逐渐显现出诸多零落的足迹，仿佛有众人踏雪而过。足迹层层叠叠，依着山路逐渐延伸，陆离毫不迟疑，立刻循迹而上，但见山路周折反复，终于遥遥通向一处古刹。陆离心知这便是了。
　　寺院地面亦被白雪覆盖，只见若干僧人正无声扫雪，足迹混杂，难辨去向。陆离不敢擅动，犹豫再三，想起白璧昔日所说，向着院内正中的一座大殿走去。
　　殿堂颇为高大，藏书浩荡。重重密密的卷宗依墙而叠，竟一时看不到上沿。陆离心中一动，这大殿分明由书卷砌成，不知是密宗还是护法。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正堂空无一物，却有一道窄门。陆离仍不敢大意，催动法术测探门扇玄机，竟是毫无反应。他微微皱眉，拉开门，里面漆黑一片，却有灵力涌动，无边无际、气象万千。

　　一定是这里，陆离屏住呼吸，踏步而出。

　　冼华殿内，忽起一串仓皇失措的足音。丘路不顾殿上人阻拦，直冲进内室，推醒冼华殿下道：\"殿下！殿下！\"
　　殿下惊醒仍不失庄重，缓声问：\"抱朴，何事？\"
　　丘路跪下，哆哆嗦嗦低声道：\"束手丢了……\"
　　冼华殿下皱眉追问：\"你确定？\"
　　丘路道：\"是，我睡的时候把束手锁在藏书室里，醒的时候藏书室门开着，束手没了……\"
　　殿下道：\"为何不禀明太傅？\"
　　丘路道：\"万万不可。\"他犹豫一下，勉强承认：\"束手……被我弄坏了。\"
　　殿下脸色一变，问：\"怎么会？\"
　　丘路嗫嚅道：\"我日前学会炼冶之术，以为可以给护手灌注法力，不想失手，玉牌反而裂了……还没想出修补的办法……就……\"
　　他抬头道：\"殿下，求您别告诉太傅。太傅最恨旁门左道，知道一定饶不了我。\"
　　殿下道：\"知错就好。可是护手丢了，殿上人竟毫无察觉？\"
　　丘路道：\"没有，大家都睡得死死的。只有我不知为何忽然醒了。\"
　　殿下沉吟道：\"不知为何？\"
　　丘路含糊道：\"……就是冻醒了吧……\"
　　他迟疑再三，下定决心道：\"殿下，是不是会稽吴公子干的？我听闻会稽近年颇有称霸之心，您看他家三个孩子，长女吴云邪，长子吴天野、次女吴海若，真是席卷天下、包举宇内了。上次……上次箭试，就是吴天野那小子提议的，根本是想自己出头……\"
　　却觉殿下置若罔闻、兀自沉思，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只听殿下道：\"没有证据，不得胡乱猜疑。你先回去，我替你查访。你要知错，人切不可有贪念、行捷径。\"
　　丘路连忙拜谢，又听殿下道：\"速速回寝，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与外人道。\"

　　冼华殿下冲进藏书殿时，便知陆离来过。殿内寒冷异常，刺骨凉气从画卷中缕缕溢出，只见此前好好一幅清夏山水画，此时已是白雪覆盖、凛冽至极。他心道：\"陆离啊陆离，我有意为你隐瞒，你倒是毫不顾忌，滥用寒术。\"进了画卷，果然天地冰封，雪上足迹直通法堂。殿下不由得赞一句：\"倒是个指路妙法，为难他独自摸索出。\"
　　不紧不慢地登上山道，进入法堂，推开窄门，但见一条台阶步道从面前蜿蜒而下，正是进入太虚幻境的通路。只听幻境上空隆隆作响，殿下叹了口气，踏入步道。
　　幻境忽地亮了起来。
　　步道下抵云霄，层层雾网下有万千山水，纵横流变；上至冥宇，浩渺天轮中有如织星云，倏忽明灭。殿下所在的位置，正是天地之间的调令法台，也是历代青丘族人调理天时地象之处。此地不可御剑，故有若干浮石上下飘荡，以作行舟。此时，所有浮石都聚在一处，只见石阵之中是紧紧抓住一块浮石边缘的陆离，已被砸得晕头转向、堪堪狼狈。

　　殿下观察片刻，见陆离暂无危险，松了口气，冷笑道：\"今……陆公子，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陆离一抖，低头见殿下好整以暇地站在法台上，恨恨地说不出话来。
　　殿下道：\"上次我叮嘱你的话，还记得吗？\"
　　陆离懒得回应，兀自大喊：\"救我！\"
　　殿下道：\"此处不可御剑，你悬在半空，我亦无法。\"
　　陆离道：\"那你来干什么？！\"
　　殿下道：\"你偷了丘路的束手，我来取回。\"
　　陆离道：\"这玩意儿没用，你跟丘路说，他害我死无全尸，宝贝束手一起陪葬了！\"
　　殿下道：\"是你先行不端，怎么能怪失主坑害？\"
　　陆离道：\"你……真的是来看热闹的吗……\"声气勉强，似是要支撑不住了。
　　殿下道：\"跳下来。\"
　　陆离道：\"这里不能御剑……跳下去我就摔死了……\"
　　殿下道：\"跳下来。\"
　　陆离道：\"你让这石头挪近一点……现在离得太远，我过不去……\"
　　殿下道：\"此为太虚青丘，不是人世可以号令之地。只能顺应天法，依势而为……\"
　　话说到一半，陆离就开始跳了。先是奋力一跃，抓住侧旁的石头，再回手一荡，将自己斜斜地抛了下来，砸向法台。殿下伸手拦截，一个没站稳，两人都扑倒在地。
　　许久，陆离道：\"一报还一报吧……在采冰场，你也砸了我一下……\"
　　殿下沉闷道：\"下去。\"
　　陆离翻身滚下，一声尖叫还没喊出来，又被殿下揪住衣领，只见陆离身下的法台已然消失为一片虚空，堪堪将其坠下。
　　他心有余悸道：\"你们这地方……太……凶险了……\"
　　殿下道：\"自保之法而已，是你胆大妄为。\"
　　陆离道：\"若不是丘路的束手没用，才轮不到你训我。\"伸手抓住殿下衣襟，侧身爬出空洞，法台旋即恢复原状，一丝不留取人性命的痕迹。
　　殿下道：\"侥幸得救，回吧。\"
　　陆离道：\"不，我要施法缩时。\"
　　殿下道：\"世人欲壑难填，只要有一次便宜捷径，便会接二连三地提出要求。你若出手，未必救得了今夫人，反而可能贻害苍生。\"
　　陆离道：\"事在人为……苍生与我无关，能不能救今夫人……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殿下沉默良久，道：\"只为救你一次？\"
　　陆离踟蹰片刻，道：\"我只被救过那一次……\"
　　又是良久无话，只见殿下叹气，挥动手印，太虚青丘云开雾散，山水清漾，浮至面前，道：\"施法吧。\"
　　陆离大惊，问：\"你要帮我？\"
　　殿下道：\"不能帮。此厢泄漏即死罪，你自己决定。\"
　　陆离毫不犹豫地收敛心神，默念咒祷，催动法术，但见流云凝滞，草木瞬变，忽有团团气雾蒸腾而出、开聚扩散、万取一收。陆离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看呆了。许久，恍惚问道：\"好了吗？\"
　　殿下道：\"好了。\"
　　正欲转身，见衣襟被陆离牢牢抓着，后者仍望着浩渺山河，一动不动，不由得眉头一皱。只听陆离道：\"原来，这就是天下……\"
　　殿下道：\"是。\"
　　陆离道：\"命如蜉蝣，人如草芥，原来是真的……\"
　　殿下道：\"是。\"
　　陆离看向殿下，忽然问道：\"掌管天时地象，感觉如何？\"
　　殿下道：\"不是掌管，只是调令……\"
　　陆离却似罔闻，喃喃问道：\"不能逆天改命吗？\"
　　殿下郑重道：\"不能。\"
　　陆离莞尔一笑道：\"那便没什么用了……\"
　　殿下皱眉道：\"难道你能吗？\"
　　陆离一字一顿道：\"能，命嘛，当然是自己想怎么活怎么活……只要不死，就可以一直改。\"
　　殿下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陆离执着说道：\"真的，我的命就很不好，很多人说，爹娘是被我害死的，但我知道不是。人死了，总归是病死、饿死、刀子砍的、药粉毒的……我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害死他们……所以，如果我找到杀死他们的凶手，就是为自己改了命。怎么样，很厉害吧？\"
　　殿下许久未答，忽然问道：\"有多不好？\"
　　陆离茫然道：\"什么多不好？\"
　　殿下道：\"你的命数，有多不好？祸世殒家？\"
　　陆离一愣。命数好坏皆有，但差到祸世殒家份上的，恐怕不多。如果此刻承认，会不会……被人联想到今家那位不知所踪的传人……不，还是让今萤死去吧，连今夫人都觉得，今家绝后了，为何还要让这个世人闻之色变的白冰鬼活着……
　　他勉强笑道：\"你不要咒我……祸世殒家这种命，岂是随便说着玩的……\"
　　殿下道：\"不是便好。命数歹极的人逗留青丘，会致天地偏斜，时令停滞……\"
　　陆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细细打量冼华殿下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开玩笑的痕迹。许久，缓缓道出：\"我不信。\"
　　殿下冷冷道：\"不信？\"
　　陆离郑重道：\"我不信，这世上有生下来就祸世殒家的人，祸世也好，救世也好，总要有因有果，事在人为。哪有什么都没做，就祸世殒家的道理？说到底……这根本就是……\"
　　殿下道：\"是什么？\"
　　陆离皱眉，掷地有声道：\"欲加之罪。\"
　　殿下面色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许久，他轻声道：\"天快亮了，束手还回来。\"
　　陆离仍抓着殿下衣袖，老老实实道：\"出去再解吧。现在我一松开手就要掉下去。\"
　　殿下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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