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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瞳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暗瞳。”
母亲总是在昏黄的灯下慢慢的抚着他的头,冷冷地说。
他是暗瞳。
除了有一双深灰色的眸子,他并没有哪点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但是他们仍旧不跟他玩——不仅是因为他有一双深灰色的眸子,更因为他的母亲,是一只有着毛茸茸血色大尾巴的狐女。
“你会明白的,暗瞳。”母亲在这个话题上,从来不多作解释。
然而其实倒不如说母亲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操持了一天家务终于在晚上闲下来了的时候,便只抚着他的头,以那万年不变的语气冷冷道出这句话,随即扭头望着窗外,再无多言。
此时窗外的世界,夜色正浓。
于是他就在母亲慢而有节奏的拍打中昏昏的睡去,梦见一个男子高大的身躯,不紧不慢的在眼前行走,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等等我…爸爸…”
然而往往呓语未出,自己便惊慌醒来。
记事起至今,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
所以他就在母亲日复一日的拍打中,昏昏然走完人生的头七个年头。
八岁,龆年。
母亲为他挽好额发,拍拍他的脑袋,有生以来第一次带他离开家门,爬了一座高高的山。
“祖师,这孩子,便托付给你了。”
堂上的老者默默点头,拈须不语。
“听好,暗瞳,二十岁之前,不许回家。”
那时暗瞳尚小,不知道二十岁为何物,亦不知道十二年有多长,只是因为平生第一次离开那死气沉沉的家,幼小的心里反倒是忽然有了莫名的喜悦,于是高高兴兴地朝母亲点点头,又转面向那老者,露出难得一见的粲然笑容。
母亲仍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再捋了捋他的额发,便毅然转身离开。
于是那有着毛茸茸血色大尾巴的狐女跨出门槛时短短的一声叹息,没有人听闻。
他就这样不明就里的开始了身为一名方寸弟子的生活。
山上的世界,向来是与外面隔绝,但因为有了童年一直蜗居在家的经历,暗瞳也不觉烦闷。只是偶尔看见有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偷空跑下山寻那花柳繁华地,觉得他们无趣亦无聊,而且免不了回来被掌门大师姐一顿臭骂,甚至重罚。
十五岁,掌门大师姐绯湮,是他心里最为佩服的人;至于堂上那总睁只眼闭只眼凡事淡然笑过的老头,在这十五岁的孩子看来,却是无甚威仪可言。
心法口诀武功招式,日复一日,这样交叠着过去。
于是终于有一天当他一边谈笑风生地和师弟下着棋一边不动声色的拔剑径直挡下掌门大师姐冷不丁弹来的墨睛子的时候,躲在暗中的师姐微笑着站起身来,按住他的肩。
来,来,暗瞳,跟着我来。
入了大殿,绯湮跪下身拜了微眯着眼的菩提老祖:“师傅,方寸八代弟子暗瞳通过考核,可予出师。”
老祖慢慢张开眼,笑盈盈道,如是,甚好。
于是绯湮起身,领着暗瞳入了偏门,伸手向书阁暗处,抽出一把泠泠如皎洁月光的刀。
“暗瞳,师傅已准你出师,这便是你出师的证明。我知你与你娘有约,尚不能回家,所以不妨趁着此时去江湖闯荡闯荡,露些头角也好。看着你从入门到现在的成长,我知你在武学上将有一番奇为。只是无论如何,不可坏我方寸名声。”
暗瞳默然点头,这是他十一年来心里唯一真正服过的一个人。所以她的话,他字字在心。
而那一年,他是十九岁。
夜清冷,月露眉尖,笑引幽冥路。
绯湮没有说错,尽管在方寸的十一年,这孩子看似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却长成了一名真真正正出色的杀手。
于是江湖上开始有了关于他的传言,传言那个手执冷月一袭黑衣的男子,有着多么多么卓然的身手与傲然的身姿。
而他那时也知道了江湖上兴风作浪多年的大盗墨莲,官府的赏金一翻再翻,应征的勇士却总是在次日的早晨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而且总是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慢慢揭下了榜文,翌日在长安衙门领了令牌,踏门而出。
师姐,我将拿下墨莲,等我捷报。
离开方寸山五个月,他一直随身养着两只信鸽。
然而看见风尘仆仆的绯湮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了微微的吃惊。
师姐,你怎么……
是,我知道下山后你一直顺利。但是暗瞳,墨莲的实力,眼下还远在你之上,现在你要去对付她,只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师姐,你不相信我吗?
你要听我的,暗瞳……
话且还未出口,就突然被一个轻吻堵住,绯湮先是大惊,随即下意识的想要推开抱住了自己的男子。怎可奈暗瞳实在抱得太紧,仿佛稍稍松开一点,便会丢失掉他的全部江山。
师姐,待我功成名就之时,我要你做我的妻。
所以,等我回来。
绯湮尚未醒过神来,那粲然微笑的男子便爱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转眼无踪。
他又开始做梦。
然而这次梦见的不是父亲,却是母亲。母亲在月色下绚然起舞,华丽的飞身旋转,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过,他突然头晕眼花。
这里是…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孩惊喜的声音。
你是…
啊呀,这些就先别管了,你醒过来就真太好啦!知道吗?发现你的时候你满身是血,可把我吓坏了…
哦,对了。血。他想起来了。清冷月光下,他看见墨莲在面纱后绽开寒冰似的笑靥,接着便是一道明晃晃的白光。
而我居然没有死吗?
暗瞳有些难以置信的低头看自己,并无致命伤。
站在一旁的少女噗嗤一笑,别看啦,要不是我师傅的一滴杨柳甘露,你此时准是在小白手下挨鞭子了。
杨柳甘露…此处…普陀山紫竹林么?
少女满意的点点头,轻轻展开身后的粉色蝶翼,自报了家门。
我叫凝桉。
养伤的七日很快过去,竟也和凝桉混的稔熟。然而当觉得走路已经没有问题了的时候,暗瞳便急着要离开。
“暗瞳哥哥不多住些日子么?”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竟有些要哭的神情。
“凝桉乖,凝桉也知道我还有任务在身,不可久留。带我去拜见观音大士吧,怎么也该谢过菩萨的救命之恩。”
女孩只好擦擦眼睛,先行进去通报。
“暗瞳哥哥,师傅有请。”
入门,叩首。抬头望着宝相庄严的菩萨,暗瞳心底竟忽然的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唉唉,痴儿,还没有明白么?去罢。”菩萨忽然颤巍巍的张开了眼,叹道。
暗瞳有些糊涂的再拜了一拜,起身走出洞口,便又见到那泪汪汪的女孩,“傻丫头,有空了我一定会来看你!”
“真的?暗瞳哥哥不许骗人!”小蛾子的眼底,豁然就开始闪光。
“嗯!一定!说不定还带着你嫂子哦,哈哈。后会有期!”
“嫂子…吗?”看着暗瞳远去的背影,良久,双翼轻扬的女孩突然跪地恸哭。
“这是…出什么事了!”
再次踏上方寸山这片原本清静祥和的土地,暗瞳却被眼前的景象骇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血,血,殷红殷红的血,刺眼的色彩遍布山头。
“唔,暗瞳,你回来了。”
祖师仍只是慢慢的张开双眼,淡淡道。
“师傅!发生了什么!大师姐呢?!”
“暗瞳。”许久,祖师才又缓缓开口,“从你八岁拜在我门下至今,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慌张。”
于是他就愕然的呆在原地。
难道……
“你失手以后,墨莲夜袭方寸,我们伤亡惨重;而绯湮出去找你,至今未归。”
看着那孩子失魂落魄的神情,祖师又不急不慢的接道。
师姐!还好…
“师傅!求您传我三星灭魔之术!”定下神来,暗瞳长跪而拜,“此仇不报,愧对方寸冤死的弟兄姐妹!”
而祖师此时竟叹了和观音菩萨一模一样的一口气。
“唉唉,痴儿,还没有明白么?去罢。”
暗瞳舞刀的样子,最为好看。
很多年以前,绯湮就曾托着下巴,在远处默默观望这个孩子。
龙飞凤舞,刀下生风。
而今天,方寸的草木又见证了暗瞳这天赋的异秉。
即便从来没有做过首席的位子,他也已经成了人们心中,方寸山最后的底牌。
而独独只有他自己,对这点仍旧浑然不觉。
四个月后,三星灭魔刀法练成,暗瞳拜过老祖,便毅然转身离开。
那身姿,恍惚就让人想起十二年前,那有着毛茸茸血色大尾巴的狐女。
只可惜她跨出门槛时短短的一声叹息,真的没有人听闻。
墨莲,是你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泠泠月色下,冷月出鞘。
一身夜行衣的女子并没有惊慌,只是在面纱下,再度绽开了那寒冰似的笑靥。
短兵相接,没有犹豫和踌躇的时间。每一次出招就已经是决定,凶狠残忍,毫不留情。
两人都知道这凌厉攻势下,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渊。
然而旁的人看来,这场决斗或许更像是一场舞蹈——每一个动作都是雅致而绚丽,丝毫闻不到你死我亡的血腥气息。
只是暗瞳自己确实开始感到不支,他知道已经不能再拖延。
飞身上树,墨莲果然穷追不舍,暗瞳看好时机,又猛地飞身而下。
三星灭魔!
血海深仇,在此一举。
命运的铜权偏向了那孩子。
墨莲重重的坠地,咳血不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冷月已指向了喉咙。
作为杀手的时候,暗瞳的脸也向来是这般的冷若冰霜。
扯下面纱,墨莲终于露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神情。
暗瞳…果然…把你托付到老祖手下,是明智的选择。
惊。
我知…你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但是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暗瞳…暗瞳…来…让我再摸摸你的额头…
母亲!
墨莲再度绽开笑靥,乖…整整…十二年了…暗瞳,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
于是母亲手中的胭脂猝然跌落,碎了满满一地的血色如海。
就宛如盛开的红莲。
来,来,暗瞳,跟着我来。
他已经不记得是如何抱着母亲的尸体回到了家里,如何亲手捧起黄土盖过母亲尚且红润的脸庞,他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乖巧可人的孩子凝桉。
“暗瞳哥哥,师傅有请。”
“痴儿,明白了么?”
而他只是木然的坐着,不动,不作声。
菩萨莞尔而笑,“那么,绯湮,你还可否记得?”
大师姐?!
“痴儿,睡吧。”
于是他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一对恩爱有加的夫妻,丈夫是官府的小吏,妻子打点家中事务,本是其乐融融。
然而一场抓捕中,丈夫却命丧贼人之手。
泠泠月色下,贼人缓缓扯下脸上面纱,望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丈夫,号啕大哭。
那女子,本是魔王寨弟子,修为高深的离火郡主。却怎奈贪恋了俗世,爱上了这平凡的官府小吏。
于是魔王寨主以此要挟,要求她月进黄金千两,便可暂享人间安福。
她点头了。哪怕心知肚明这将使自己罪孽深重,永世不得超脱为仙。
只是她万万没能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们在此情此景下狭路相逢。
胭脂在颤抖,但她不能看她深爱的人,对她露出鄙夷的目光。
踏山裂石,她亦痛如万箭穿心。
她把他葬在院里的莲池旁边,在那里他们曾无数次啧啧称赞这濯清涟而不妖的花朵。
他说,这花,就如同你。
她微笑着点头,却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刻潸然落泪。
亲爱,你可知我已是肮脏的女子。
我偷取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却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
那时一朵红莲恻隐而动,不久以后,长寿村的某户民居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婴的啼哭。
佛祖本有赦免之心,于是有了绯湮。
只是对墨莲这厢而言,暗瞳的降生太过突然。她收起了业已指向自己咽喉的胭脂,开始养育他们唯一的孩子。
而送他入方寸,亦是想为自己,做一个了终。
那女子已如死灰的心,谁人能知。
暗瞳醒来,泣不成声。
“痴儿,佛祖本自慈悲,点化你灰飞烟灭,当莫怜惜。绯湮墨莲,亦是取了其中之意,怎奈你甘心沉堕于红尘,如今方才明白呵。”
“菩萨…可是…师姐呢?!”
“痴儿……”
“那女孩,已经死了。”蝶翼微展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闪进身来,幽幽的说。
于是暗瞳终于知道了自己第一次与母亲过招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命丧黄泉。
那明晃晃的白光,便是绯湮的如意双环。然而碰巧路经的凝桉看到这景象的时候,那女孩的双眼,已经茫然的望向了天空。
她终于没能够等到他凯旋而归,骄傲的抱住他的新娘。
当年那因恻隐而动的莲花,最后还是回到了她安谧的莲池。
而现在,那里亦躺着当年温情的官府小吏,和当年娇美的魔寨血狐。
没有谁对,没有谁错。
很多年以后,当他又想起这些过往的时候,禁不住轻轻搂住了身旁娴淑的妻。
知道么,凝桉,任何人这辈子的成长里,或许真的都要或轻或重的,去倚靠很多旁的人。
我们要历经多少灰飞烟灭的绝望,多少莫可怜惜的别离,才能找到终属我们的安和祥宁。
痛定之后,便可长歌当哭。
只是这个过程里,真的无对无错,无善无恶。
因为每个人为之打拼的,都只是自己心里,那片幸福的天空而已。
那时月光正洒满房间的一隅,盈盈映照出那男子安然沉静的脸。
而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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