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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似有泠泠秋风自西垂而来,掠过低垂帘幕摇曳堂中明烛。凉意初生于丹墀散开,唤来卷帘而入的月色。
憧憧烛火之后秦凭几,端详这座远在犬丘的宗庙和兰香氤氲中本以为已经淡忘的故人的面容。
“吾子,初次奔赴沙场便担任世父大人的御者,是我无上的荣光,”还有些稚气未脱的青年立于宾阶下,沉默良久,抬头看着秦继续说道,“可不知明年秋日,还来不来得及再陪吾子摘一回园中的累累硕果了。”
秦怀念地看着眼前青年明亮却略带忧愁的双眸,隐约记起这是襄公二年,穆嬴方嫁与西戎丰王,襄公迁都于汧,世父则留在犬丘谋划为祖父报仇。身为西垂大夫的他还远远称不上得到了周天子的信任,与西戎的征战却从未停止,他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余为汝祖,”沉默良久,秦将所有的犹疑和不舍压回眼底,再抬起头郑重地看着他说道,“上慎旃哉!犹来无死。”清酒从繁复的几何纹圈锦衣缘掩映下修长有力的手所执铜爵中流出,如月下水波般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宗庙里一片静默,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斑驳光影,青年缓缓稽首,终究没忍住再看了秦一眼,尔后长跽而起,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凉月映入眸中,秦抬头望着离去的人的背影,挽留的话己到嘴边,却终究没能开口。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秦知道,青年作为御者为掩护替祖父秦仲复仇心切因而决意血战到底的世父,最终死于敌人的流矢。纵使如此,世父亦为西戎所虏,岁余才得归故里。青史未曾记下他的名字,几百年来与西戎的战争实在太过频繁,染红旗帜的鲜血,褐色常为殷红所覆盖。
只是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会不顾尊卑地与端坐在庙堂之上的国灵一同溜出城门去,看犬丘郊外草木一岁一枯荣了。
连枝灯上的烛火随那人的远去次第熄灭,宗庙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不可视物时阵阵钝痛便自心口蔓延开来,连喉头也似染上了苦涩之味。秦抬头向门外望去,月色也似为极远处的角声所扰,变得晦暗不明。
隐约有舒缓从容的脚步声自堂下而来,宫人捧着的烛台照亮了来者坚毅的面容。
“吾子,嬴姓奉天子之命伐戎,得亲自为高祖大骆之族复仇,余心甚慰。”来者一按配剑坐下。
“仲,不若吾帅偏师与汝偕行?”他听见自己兴致勃勃地问道,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吾子千金之身,不可犯险。秦师勇猛,定不辱王命!”
刚刚接受天子大夫封号的国君正踌躇满志,在荒凉的西垂多年,他早已不满足只享有以犬丘为都的这片小小土地。可未经千锤百炼,刀刃常为顽石所崩。两年后,秦公伯之子,秦国第四任国君秦仲战死沙场,举国缟素。
猎猎寒风摇曳着窗棂,昏暗的烛火哪禁得住如此摧残,一瞬间便化为了轻烟,先君的身影亦随之消逝。似有所感,秦敛裾而起步出重归寂静的宗庙走下阼阶,兀自伫立于中庭。寒风凛冽如短兵相接,皎皎明月正为乌云所蔽,黄叶落下方覆盖地面又被风吹起,环绕着庭中人挺拔的身姿。
或沙哑或明亮或低沉或高昂的声音从四方汇聚而来,最终凝成深沉悲壮的吟唱。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秦着丝履踏上层层叠叠的黄叶,一任环佩叮当作响。照壁之后的中庭顷刻间似乎变得很辽远,广袤无垠的疆场、狼烟矗立的城楼、星罗棋布的营帐,冷月下旌旗的流苏在飘扬。
秦迟疑了一会儿,便伸手要拨开萦绕在眼前的重重薄雾,却见城下布阵方毕,秦君击鼓,小戎出车,猛烈厮杀之后,历代先王英烈的面孔于军中闪现,他们与甲士转过身来,整齐划一地向秦所在的方向行肃拜之礼。
“愿为社稷死!”
狂风怒号,先人的身影瞬间破碎,再化作流萤四散。冷月下战士们的鲜血缓缓漫过中庭,像是当年宗庙落成后爵弁纯衣的雍人刲羊以釁时渗入地面的斑斑血迹。从四周汇聚到秦身前的血液沿衣裾攀缘而上,将玄端染得更为暗沉。秦的神色一片肃穆,眼底却似有风云涌动。
最后一点月光也消失了,黑暗裹挟着腥风铺天盖地地涌来。秦把手按在腰侧佩剑上,摩挲了一会儿,利落地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劈开眼前这几百年来笼罩在秦人身上的由西戎与秦人的鲜血交织成的浓浓云雾。剑身刚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一阵如珠玉般清脆莹润的歌声却在空中飘扬,其声婉转悠扬、缥缈空灵。秦一愣,收回长剑仔细分辨,不是他熟悉的曲调,他甚至听不懂它的歌词。几缕天光随着歌声从原本浓密的乌云中泻出,稀释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醒了。
“吾子?”
秦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是几步之外半开的小窗,掩映着粼粼波光之外的一点江岸。他抬头看看低矮的舱顶,再环顾四周的陈设,斑驳光影于几上迤逦,可闻远处百鸟嘤鸣。
已是百余年后,南国江上。
侍者见秦醒来,恭敬地欠身道:“吾子,水路再走上半日,就到郢都了。”
秦颔首,换上一件深衣走到船头,负手看两岸百草葱茏。南国的孟夏是熏风习习、水禽游戏的,盈望的碧野更是让秦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即使己迁都于更东边的雍,在秦眼中绿色依旧是值得珍视的存在,像是从久别的东方故土带来的遥远的回忆。
虽然这次是为了探听日渐强大的楚国的虚实而来,但此时得见绿意如斯,离郢都也还有半日路程,先观一会儿南国之景,权作在江水边休沐吧。秦不无愉悦地想道。
隐约有歌声自水上传来,秦回首,身后兰舟破浪,在船首正坐的青年正拨弄着彩绘漆瑟的朱弦,唱一首秦听不懂的歌谣。过了一会,他调弦吟咏,却是流传在周南之地的《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般清澈的嗓子用雅言唱起婉转悠扬的歌曲,与中原诸国的歌者相比竟毫不逊色。秦暗暗赞叹道。不过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像极了梦里的歌声?秦向兰舟驶来的方向定睛细看,却愣住了。
纵使作士人打扮,也难以掩盖来者周身的气度。眉目清秀的青年将一件薄如蝉翼的襌衣随意披在凤鸟纹深衣之上,颇为悠闲地自弹自唱,南冠高耸,佩玉琳琅。秦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位国灵。
真是流年不利。他几不可见地皱眉。
“先生,日头正高,不若先去船舱内稍事休息。”侍者见状,也急趋向前作势要扶秦往船舱走去。
秦低头沉思一会,摇摇头,说道:“不必。”
话音刚落,秦便向船尾走去,长长一揖,尔后曼声吟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鼓瑟声停。船中人抬眼,尔后长跽而起,问道:“感君区区意,为余歌《蒹葭》一曲,得闻西音,余之幸也。先生可是来自秦地的贵客?”
秦命船夫稍候青年的兰舟上前,再面向青年笑着说道:“余乃秦邑雍人,赴郢经商,初闻楚言南音,深觉清丽婉转,煞是动人,料敝邑亦有《蒹葭》之诗,庶几类之,遂歌一曲,万望先生恕罪。”
青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秦,忽然笑了,说道:“吾本郢都小吏,先生之称,实不敢当。孟夏草木葱茏,江水澄碧,吾遂乘兰舟以出游。先生与吾同路,不如便登舟同行?聊备薄馔,诗酒以娱。”
侍者一愣,刚想劝阻,秦却挥了挥手,恭敬地接受了青年的邀请。两船在岸边停留片刻,秦命舟子紧随其后,独自一人登上了兰舟。
侍者早已在船上铺好竹席,在案上斟满清酒。秦施施然敛裾坐下再向青年望去,郑重地感谢了他的款待。二人寒暄了一会儿,秦试探着问道:“不知先生为何到江上游赏?”
青年举起酒樽抿了抿,有些懊恼地说道:“郢都夏日甚是闷热,虽有冰鉴地室,还是不及江上清凉。”他放下酒樽,有些好奇地看着秦问道:“余闻西音多慷慨,《蒹葭》一曲却可称深沉含蓄,秦人素来尚武,居然也会有如此清丽的歌声?”
秦颔首,道:“秦邑亦有烟水迷蒙之地,自然能生发缠绵悱恻之情。”
青年了然地点点头,示意侍者为秦斟酒。二人听着女乐演唱的悠扬的南国民间小调,青年一边为她们击节一边问道:“很久没见过秦地的商人了,不知先生为何物远道而来?”
“楚之丹砂,天下闻名。”
“丹砂?”青年疑惑地问道。
“先君立伏祭,初伏日杀狗厌暑,此时采购丹砂回国,恰能赶上今年的伏日。”
“吾从未曾听过这种巫术,却是吾孤陋寡闻了。”青年感叹道。
《采菱》方毕,青年命女乐歌下一曲,却是《鱼丽》。雅乐?他这是认出我来了?秦一愣,连忙顿首,再说道:“礼不下庶人,感先生厚爱,然余为商贾,不敢受先生大礼。”
“不妨,”青年却似完全不以为意,“《书》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诗以言志耳,先生何必拘束于这些繁文缛节!”
秦见状,也只好继续听下去,一曲方毕,青年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日与君江上相逢,相得甚欢,来日余若至秦,便劳烦先生招待了。”
真不好对付。秦恨恨地想道,转瞬间又笑盈盈地说:“先生客气了!余在闾中恭候先生拜访!”
青年也笑了,似乎想到什么,他直视秦的双眼,关切地问道:“先生在外奔波,不知雍都家中是否有人料理?”
“家兄从军征讨西戎,音书难传,如今家慈尚住在雍都。”秦做思考状,搬出这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问令堂好!沙场征战苦,祝令兄早日归来!”青年正色道,“忆昔非子受封于秦邑,复嬴氏祀,号曰秦嬴,如今已有二百余年。这两百年来,强敌环伺,征战不断,贵国的军士实属不易呀。”
秦默然。
青年见状,自斟自酌,继续说道:“想当年敝邑亦是在四方楚蛮之中开疆拓土,到如今甚得江汉民和,与中原各国交好,亦有天子镇南之命,也算不辜负几代国君的经营了。”
“新君继位不久,百业俱兴,百官定十分操劳吧?”秦转头直视青年的双眼问道。
“令尹与太后尽心辅佐寡君主持朝政,国事有条不紊,无须夙夜在公,也算是清闲罢。”青年不慌不忙。
秦颔首,笑道:“久闻令尹与太后美名,贵国内政清明,外交诸侯,实乃治国有方啊。”
“先生赴郢,可亲见楚国都邑之富庶。不过,先生也请看,这江水两岸,土地平旷,中有村落百余,农户万家,饭稻羹鱼,民风淳朴。”青年嘴角噙着笑意,转头向江岸看去,眼底倒映着粼粼波光,“百官忠于职守,农人辛勤耕耘,将士团结一心,皆不负先君筚路蓝缕之功,如是才有今日楚国之功业。”
秦颔首:“《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余受教了。”
“听闻去年秦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伐晋得胜,今年令兄应该能归来吧?愿先生与令兄早日相聚!”青年笑着上前为秦斟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秦因伐戎,练就了一支威武之师,凭之可以观中国之政,这其中亦有令兄的一份功劳啊。”
这是一位小吏该说的话?听闻楚人向来桀骜不驯,如今一看果然如此。感叹归感叹,秦连忙感谢青年关心他的家事和国事,并再三标榜秦国是模范王臣,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青年却不以为意,他看着船外千里碧空,漫不经心地说道:“秦晋同为王臣,晋侵秦土,是为不义,伐晋又如何?况今日诸侯皆相侵,秦又何必固守边陲之地,与四夷为邻?”
“先生说笑了,敝邑先祖于殷时便奉命镇守西戎,宗庙之地,不敢离也。”秦垂眸,遮住眼底晦暗不明之色。
青年只是笑,便不再言语,命侍者为秦斟酒,继续听女乐唱着一首首雅乐中的宴饮之诗。前方已可闻鼎沸人声,却是要到郢都城外临江的渡口了。
秦已托人在外城置办了临时的住所。与青年同行,实在太过招摇。秦抿了口酒,决意在此时与他道别:“叨扰已久,敝人已在外城置办居处,士商有别,寒舍应与尊府并不在同一乡,余便不再打扰先生了。感君区区意,若蒙先生厚爱,来日余定在雍都为先生接风洗尘。”
青年转头看向轮廓渐渐分明的郢都,笑着说道:“贵客远来,只备薄酒,已是万分失礼,怎么能再让贵客住在外城呢?应在上等馆舍宴请秦国来客,敝邑才算勉强尽了地主之谊。”
秦勃然变色。
他缓缓抬头,按着腰侧佩剑上长跽而起,冷笑着说道:“难为楚君如此盛情,如今看来,吾倒是却之不恭了。”
“堂堂国灵愿扮作商贾前来郢都,秦君之气度,敝人诚不能及也!”楚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酒看向秦,笑着说道,“秦君何出此言?羋姓与鸟俗氏的居处路途遥远,今日得以相见,依礼应由离国都近的一方宴请宾客。盛事不常,相逢难再,秦君且莫误了欢宴呀。”
秦望船外望去,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侍者又都在后面的船上,秦思量一会儿,垂下眼帘,缓缓坐下。
楚也不恼,望着船外的江水缓缓说道:“《书》云:‘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秦楚俱为颛顼之后,同镇四极,惨淡经营数百年,才有了今日之光景,相逢不易,更应宾主尽欢。如今天下纷争,各国欲逐鹿中原,秦楚两国,应如邻里般守望相助。此次仓促之间,未能设宴款待贵客,愿下次秦君再来楚国时,敝人能略尽地主之谊。”
兰舟近岸,卷起层层碧水。楚长跽而起,负手立于船头,凝视着在眼前徐徐展开的郢都画卷。系舟登岸后,楚邀请秦在馆舍住下,在秦再三推辞之后不得不作罢。从渡口到外城一路上车水马龙热闹无比,秦立于车中,目光跃过郢都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向楚离去的背影,笑意忽然自眼底生发。
“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融之兴者,其在芈姓乎?荆有昭德,实维我仪。史伯之论,良有以也。”
正是周惠王六年的初夏,楚国未来的一代霸主成王尚且年幼,秦国去世不久的先君德公刚卜得饮马黄河的吉兆,决意向东进发。天子镇南之令才能勉强安抚方出自幽谷正欲迁于乔木的凤凰,却难抵楚地千里之势;模范王臣秦公已不愿避居西陲之地束手束脚,以伐晋开启了观中国之政的步伐。烟水迷蒙中西陲和南国同唱起思慕的歌谣,离伐庸之役的正式相逢却还有一甲子的光阴。楚国的新都郢早己是人流如织,足够容纳两位同出于颛顼的国灵和睦相处。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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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杨玲老师对《秦风·车邻》的解读,引导我对秦地慷慨悲凉之风有了新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