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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望
“大殿下,请等一下!”
“信长大人!”
慌张忙乱的阻止挽留之声,因他视线微移,而如潮水退去般沉寂。对众人仅仅投以一瞥,信长便好像失去兴趣般,丢下笼城中四下惊慌的男人们,消失在小姓张开的襖幕深处。
“织田、难道织田竟也如此终结了吗…”
不知是谁说漏嘴的这句独白,其实是代表了织田家大多数人心意的吧。
现在,尾张人从未对峙过的大量敌军正在逼近。今川军,人数三万。而与之相对,织田无论怎么搜肠刮肚也凑不满仅为对方兵力十分之一的三千人。四处都散发出“清州城的最后时刻已经迫在眉睫”的气氛,重臣们每天沉着脸面面相觑、恐慌不已,持续着得不出任何结论的争论。
然则,织田家中的混乱并非空穴来风。
被称为东海道第一弓取【注一】、统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超级大名今川氏,和不过比小豪族强了那么一点的尾张织田氏之间的战力可谓天差地别,以常识考量,根本是织田家无法举刀相向的对手。而现实中,尾张国邻近骏河的村庄,为了生存也都会恭顺地准备好献给今川的贡物。
紧张到无以复加的情势中,身为主将的信长却是一副毫无干劲的样子。
也许这是他国之人所无法想象的,但织田军确实从没有进行过称得上军议的军议。信长无论何时、发生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思索对策、一个人谋划、一个人决定一切。在子弑父、臣灭主的下克上之世,如他这样蔑视重臣的人理应无法整顿家计,然而这一切却不可思议地没有发生在信长身上。这与其说是出自众人对主君的信赖,不如说是来自一种“此乃吾主”的放弃心理。
正襟危坐的重臣们严厉的面孔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不安。
“…你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擦身而过之际,信长的正室浓姬悄悄在他耳边低语。
“那么,你要跟来,吗”
“不,现在还不到时候。毕竟就算有我在身边,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是吗”
信长眯起眼睛,看着既有着蝴蝶美名又有着蝮蛇之称的美丽妻子。
“阿浓,备鼓一会儿过来”
丢下一句话,一个人步入内室。
在约二十叠大小的榻榻米房间里横躺下身子,看着天花板。望不到底的深色眼眸,仿佛超越了房顶,映照着更高更远的什么。谁都会惧怕这样一双眼睛。这双如同永远不会迟缓的刀刃、能将别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完全看破的眼睛,谁都会畏惧,进而讳避吧。
“呵呵…”
慢吞吞溢出的吐息不知何时高昂起来。
信长在笑。
“呵呵…、哈、哈哈哈…”
是任何家臣看见了都会忍不住怀疑他已疯狂的神态。
然而在他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对信长来说就和放弃他战场、抛弃整个胜利般不现实。虽然各个重臣并不知道,但即使现在,信长派出的细作也坚守在今川军中刺探军情;而信长本人也随时操纵着惑乱敌军的情报、在脑海中勾勒出尾张的地形思索着对敌之策。即便没有地图,只要有年少时驱马奔驰不畏险阻探险四岭的成果,他就足够大致掌握领内的地形和情势了,况且信长卓越的理解力和记忆力令他能大抵上做到过目不忘。
但是信长却将这些深藏心底,不露言表。
即使将自己的策略告诉给周围的人,他们也不见得能够理解。出自己手的观点和看法本身就与周围格格不入,这是从信长在被称为“尾张的大傻瓜”时起就深深了解的。而且他也不认为有必要去要求他人超越一切来理解名为织田信长的男人的想法,他从未产生过这种欲求。事实上,他自己也并非擅于言辞的人,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是他最不擅长的事。
不索求任何人。
不索求任何东西。
因此他只是询问自己。在光线照射不到的黑暗里。越过屋顶望着又高又远的天空。
“…那么,现在才当询问上天。吧。”
房间里回荡着如同低语、又如同决意的话语。然而,也像是觉悟和放弃。宛如悲哀。
信长无法想象自己失败,也无法确信胜利。
对总大将来说,怯弱是应被人唾弃的罪;鲁莽之勇则毫无价值。智慧、武力、奇想、正论,依靠手中掌握的所有力量前进,但却也并非是不死的。世人皆死。这是信长降生于此战国之世时唯一的信条、道标,并以此自处。
从未害怕过死亡。但是信长同时也明白对于人类来说,没有比死更恐怖的东西。过着常常和死亡相邻的每一天,人人都在追求超越人类的可以依靠的事物,以求自己能在死后得到救赎。这是一个宗教繁荣、寺庙势力大兴夸耀自身、迷信深重的时代,而信长是唯一一个不信神、不信佛的人。不相信死后,也不相信来世。
死亡,不过是成为“无”而已。
了然这些的人,才能无所畏惧,才能对众生“仁慈”。
“人生五十年
与浩瀚天地相较,短暂如梦似幻
一度生存于世者,步向终结破灭乃应有之姿”
配合浓姬的鼓声朗朗诵读起舞后,信长配戴上武具,只身单骑飞奔出城门。知晓时机已到的马廻众或是大声传令“出阵”或是吹响法螺,追在主人身后,信长却没有回眸一顾。奔跑之际,一骑、两骑,武士们逐渐跟了上来,到达桶狭间断崖之时,织田军已经集结了约三千人。
原本在城中颤抖害怕到露骨程度的士兵们,似乎从疾驰在最前方的信长的身姿上看到了什么,现在正井然有序地等待着指令。
生死之际。严谨的、锐利的、炙热的。情感逐渐趋于平静,力量却纷纷涌来。
太阳在山之沿留下些微残照,消失了身影。夜晚终于来临了。
不知何时,怒涛般的雨水覆盖了视线,光变成了影,追随着信长的士兵在黑幕掩盖下宛如来自冥界。令人恐惧却又无限华丽,如同突然降临人世的魔王之军。任何一张脸都肃穆绷直,仿佛被迷惑了般追随在为王的信长身后。
信长没有回头。他只是抬头睨向天际。
真正的乱世将始于今夜。敌人既是今川又非今川。
“让吾来询问吧,上天。你究竟对信长寄予了何等期望”
而后,魔王挥下了利剑。
-完-
【注一】这里并不一定是说射箭最强,而是称赞大名有谋略,擅于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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