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窥世

　　“你说秦诤？你不是把他排除在外么，还说他要杀吴有意有一百种方法！”夜里风号，两人逆风而走，白星回几乎是扯着嗓子喊。
　　孟不秋连跃两座竹楼，落定方才接话：“我没说他杀人。”

　　白星回下意识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不秋哼笑一声：“如果他知道凶手是谁？又混淆视听呢？”

　　“混淆视听？那他下一步如何？杀人灭口？还是，栽赃嫁祸？”白星回堆了满肚子的疑问，“可他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
　　孟不秋回瞥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人心，谁知道呢？”

　　就像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森罗之眼，不过是有心人的精神寄托，无能为力者的借口。白星回默了一瞬，坚定道：“无论如何，要先阻止他。去上面——”
　　鹧鸪谷中有座望火塔，秋冬干燥，易起山火，用以望之，白星回抢身至前，攀至中部，一手硬撑，一手上托，给孟不秋踮脚借力，而后者翻身上塔后，又顺势一捞，将白星回也一并捞上来。

　　两人配合，一气呵成。
　　白星回飞快地扫了两眼，喊道：“在这边——”

　　远处竹楼间，一道黑影快速闪入。
　　孟不秋眉头紧蹙，脑中似有线索串联，不禁沉吟：“这个方向是……”

　　“哎呀，先追再说。”
　　白星回毛毛躁躁，已推着他往前奔走，两人飞檐走壁，连过数屋，就在快要接近秦诤落地之处时，院中一声尖叫，打破平静长夜——

　　“杀人啦！”

　　“是村长！”
　　孟不秋猛然想起，这家院子，正是村长居处，可秦诤为何要杀村长？如果只是为了警告他们不要再追查，对付手无缚鸡之力，还爱满山谷乱跑的左黯黯不是更好？
　　他来不及细想，与白星回一前一后翻过竹楼，果见一黑影持鞭朝小胡子村长喉咙锁去。

　　白星回摸出弹弓，将那鞭头打偏，孟不秋趁机甫身前冲，拽住他手中软鞭，将人甩了开去：“罢手！”
　　秦诤黑衣蒙面，落地并未转身即走，而是喘了口粗气，伺机再动。

　　就在这时，另一人自草丛后跃出，手持利器，从后偷袭，笔直刺入秦诤后心。
　　白星回喝道：“住手！”
　　可那人非但没有收势，反倒下手更狠，秦诤身子晃颤，伸手后探，想去摸那武器，暴露在外的两只眼珠，覆上霜色，但转瞬即是释然。

　　他竟是叹了口气。

　　偷袭者误以为他要回头，转动手腕，狠心将利器一拧，发力前推，打穿肋骨，搅碎肺腑，穿心而出，不给一丝活路。
　　秦诤低下头，那是一把锃亮的铁尺，映照目色胜雪。

　　背后的人开口，如鬼索命：“哼，你就是那条漏网之鱼吗？”

　　孟不秋认出那标志，失声道：“飞鸾尺？秦孝正！”
　　秦孝正抬头，飞快扫了一眼，认出孟不秋的苗刀风怒，瞳子一缩，立刻罢手，转头即走。秦诤跪地倒下，手中鞭子脱落，发出一声脆响，宛如晴天惊雷。

　　孟不秋冲上前扶住秦诤双肩，想要点穴止血，却见他脸泛死气，生机尽逝，无力回天，果断把人丢给白星回，自行前去擒拿。
　　心脉俱碎！
　　生死面前，白星回不若孟不秋那般取舍果决，他不肯放弃，手下内力源源不断输送，终至无望。

　　“秦少爷，秦诤！”
　　白星回骇然，半跪在地，将他托在腿上。

　　秦孝正脚下一顿，闻声仓惶回头，目眦欲裂。谁能想到，他痛下杀手夺取性命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秦诤无言，只痴痴看了一眼脚边的软鞭，心满意足。
　　白星回恍然大悟，秦孝正真正要杀的，是自己的儿媳，而秦诤若不顶替前来，如今死在这儿的，便是关盈袖。

　　为什么？

　　白星回抬头，逼视手持长尺的男人。谁都没有料到，秦孝正失魂之际，一道寒芒高举，如日悬九天，狠狠向他脖颈刺下。
　　“去死吧！”
　　关盈袖暴起，迎风流泪，含笑举刀。

　　狂风呼啸，秦诤听见喊声挣扎欲起，却未能如愿，赫然倒下，父子、夫妻皆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孟不秋反手以刀背挑开匕首，将关盈袖踢开，沉声道：“节哀。”

　　“不！”
　　关盈袖发狠，抄起鞭子爬起身，想再度前冲，孟不秋递过去一个眼神，白星回立刻动手，将人截下。

　　死了儿子，秦孝正没了先前的畏缩，竟趁关盈袖被制服，再度偷袭，口中叱骂：“都是你！是你这个贱人，害得诤儿惨死！”
　　只听得“哐当”一声，风怒出鞘，将那两手铁尺架住。

　　孟不秋开口，不容置喙：“罢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秦孝正脸上青筋暴跳，如怒目金刚，一寸不让，哼声道：“孟族长，此事与你无关，休要……”

　　孟不秋二话不说，直接将铁尺斩飞。
　　“我的话，不会说第二次。”

　　秦孝正扫了一眼脱手的兵器，显然不可置信。
　　方才敬他，不过是因其为地头蛇，在滇南，总归不好放肆，却并非真正畏他，在秦孝正看来，族长又如何，究其根本，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甚而心底里有些小觑，却没想到，这晚辈手段雷霆，眼下竟被他的气势震慑住。

　　“得罪了。”
　　孟不秋翻手，两指落在穴枢上，人顿时一动不动。

　　另一头，白星回半跪在地，将秦诤脸上的面巾拉下。
　　显然，秦孝正与关盈袖之间有仇，他这个人夫、人子做出这般选择，便是为了子代父偿，挽救亲人相残，白星回希望以此使关盈袖冷静，恩怨自有公断，不要白白浪费无辜人的牺牲，或许，这也是孟不秋竭力止战的缘由。

　　关盈袖想跪下来，去捧丈夫的脸，可那张苍白又毫无生机的脸，是一眼也看不得，便是心念所及，就已泪如涌泉。
　　“噗呲”一声，匕首插落在绣花鞋边。
　　她转过身去，仍觉不够，用手心捂住整张脸，不停啜泣。

　　竹楼外，纸灯笼被夜里的孤风吹得飘摇闪烁，昏暗的灯下，一枚石子打斜地里飞来，撞在秦孝正背上，解了定身穴。
　　秦孝正目中闪过狠戾，手指微曲，心中反复演练，而后，趁孟不秋收刀，突然暴起，拳风直冲关盈袖。关盈袖伤痛欲绝不察，倒是白星回在前，首当其冲。他毫无准备，靠内功体术硬扛了一拳，震得他当场跳脚。

　　“你敢！”
　　孟不秋目色一变，骤起的杀意连白星回也少见，后者毫不怀疑，秦孝正将被枭首于此，赶忙甩了甩手，喊住：“诶！孟不秋，我没事！”虽然这老东西不讲武德，屡次三番用江湖蟊贼才会耍的手段，但毕竟事还没了，自己还想从嘴里套出些话来。

　　万一是个穷凶极恶之徒，给个痛快，岂非便宜。

　　看白星回开口，孟不秋变招，只以空手反推，打断了他的肋骨，教其无法动弹。这一手，便是连关盈袖也止住了泪，怔怔盯着场中，仿佛也明白，若是方才她反抗时不分青红皂白也对这白衣异服的少年动手，只怕自己也会是这般下场。

　　她不由地深深看了白星回一眼。
　　早先只简单以为两人相识，现在看，可不仅止于此。

　　白星回向石子来的方向探头，警惕道：“还有一个。”秦孝正突来，吸引住所有目光，倒是忘了这里最初的主人。
　　孟不秋闻声欲追，黑暗中却起了几道交手的风声。

　　不过须臾，那躲闪的小胡子村长便给随后而来的丘山惠和史易一左一右擒住，打肿脸，扔到白、孟二人跟前。
　　史易啐了一口，道：“鬼鬼祟祟，不像好人，先捉来看看。”
　　丘山惠扇子遮着半张脸，故作惊讶：“咦，史呆子，那是村长。”

　　“村长？”
　　史易慌了手脚，还以为自己揍错了人，赶紧上前想将摔得四仰八叉的家伙扶起来，可村长却以为还要挨揍，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往后退，直到撞上孟不秋的脚。后者把刀往地上一拄，小胡子臊眉耷眼，乖乖缩成一团。

　　“抓到凶手了吗？”史易回过味来，但仍很疑惑，扫了一眼秦诤的尸体，和进气多出气少的秦孝正，不由挠头，“这……这怎么回事，这人又是哪旮旯冒出来的？”
　　“秦当家？”丘山惠试探性问道。
　　他眼睛生得毒，早在逗弄史易时便已瞧出地上的飞鸾尺，心中有了些琢磨，但嘴上却很含蓄。

　　孟不秋落下袖里裹着的披帛。
　　关盈袖一眼未看，抹了把泪，硬邦邦道：“是，人是我杀的，我就是用这条巾子闷杀了吴有意，杀了我吧。”

　　她坐在秦诤尸体旁，昂起头，一脸死志。
　　这一心求死的，反倒没人动手。

　　史易迷迷糊糊捞起那巾子，左看右看，道：“这巾子……不是和林子里那些衣物一道？这是证物？杀手不是个二百斤的胖子？那些骷髅也是秦少夫人干的？可有些骷髅死了好些年，她打娘胎就开始练武？那秦诤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倒抽了口冷气，小声问：“……当代母螳螂？”

　　丘山惠倒拿腰扇，用那把儿在他嘴上一拍，清咳道：“史呆子，你可真是个呆子，事情还得从岁儿姑娘的喷嚏说起。”
　　“啊？”史易更加糊涂，“这和岁儿姑娘有何干系？”

　　饶是丘山惠一张巧嘴也给问倒，摇了摇头，不由失笑：“嗯……”

　　白星回打断两人捧哏般你来我往，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杀人总有理由，你与那吴有意究竟是何恩怨？”
　　关盈袖却紧闭红唇，不肯透露。

　　这时，孟不秋提着刀，往身后竹屋的正堂去，俄顷后，拿了个竹篮子出来，里头装着些香烛纸钱，是他曾托付村长准备，而后留余的。
　　昨日白星回昏睡后，他便独自往缅萨的青冢去，没想到碰见正准备离开的关盈袖。

　　关盈袖说，她对妄图窥测人心的缅萨大师感到好奇，特来祭奠。
　　那会子，孟不秋并没有怀疑。
　　缅萨死后，森罗之眼的传说兴起，年年都有不少人赶来祭奠，这些人里，有貌合神离的夫妻，有口蜜腹剑的父子，也有心怀鬼胎的兄弟，人人都渴盼神力，能挽回早已分崩离析的关系。

　　或许，这位得享富贵，在旁人眼里嫁得好人家的姑娘，也正经受不为人知的苦。

　　关盈袖发觉孟不秋并不热络，便沉默着同他一块烧了些纸钱，只在走的时候问了一嘴：“人心，真能看透么？”
　　人心，真能看透么？
　　若是能看透，秦诤就不必枉死，而她当初也就根本不会嫁给他。

　　孟不秋将手中的篮子搁在关盈袖脚边，言语难得轻缓而有温度：“烧给他们吧，你真正想要祭奠的人。”
　　“呵——”
　　关盈袖仰头，目光震颤，上下嘴唇抖动，如何也包不住，那一声声想要从喉咙里挤出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她觉得悲伤，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将一切串联起来，但又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寻得契机，说出困扰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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