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窥世

　　“想必押的重宝，所以是劫财？”
　　“有可能，但不一定。”

　　“反正就是那位秦少爷事先并不知晓吴有意会来找他，正好，我打听到他夫妇俩在寻人，眼下便说得通了，”白星回抄出一把炒蚕豆，摆在竹案上分两拨，突然问：“对了，那个缅什么大师的墓有什么名堂？”
　　孟不秋走神片刻，方才道：“没有。”

　　他说没有，便是没有，白星回不再追问，一边试图将桌上的豆子立起，一边叹息：“真复杂，想来想去也就只能确定有人进过林子，假使宜尔没说谎，定还是个高手，毕竟高手才能避开……”话到嘴边，他将失魂地相关囫囵开去，草草定论，“除了那个史呆子和丘狐狸，这里的高手只有……”
　　孟不秋挑眉，打断他：“你倒是会给人起诨号。”

　　白星回乐呵一笑，把豆子往嘴里弹，鼓着腮帮说：“诨号好区分，你看，是不是生动了然？”
　　“人，哪有那么简单。”
　　孟不秋目光飘落在窗面的影子上，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那我是什么？”

　　什么意思？
　　怎么这般问？
　　白星回拿不定他心内想法，张口胡乱气他：“怎么突然扯上这个，你非要，王妃还不够吗？”

　　“够了。”
　　白星回大惊，缩了缩脖子，说：“一点也不好笑。”

　　孟不秋弹指，气劲将白星回费了老半天功夫排立一排的豆子全部推倒，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这绰号可别当人面随意乱喊。”
　　“怎么说？”
　　“史易的来路我不了解，但是丘山惠师出问天宫，其师娄殿白，号称‘小光明’，功成心法八表神游，好面子，极为难缠，是个气量狭隘，睚眦必报之人。”

　　白星回反倒乐了，拍拍胸脯道：“那又如何，他有本事还能打上哀……”
　　“哀什么？”
　　孟不秋露出一副“看你装，继续装”的模样，白星回见势不妙，立即捂着肚子：“唉哟，好饿，有吃的么？趁夜好加餐。”

　　“去门口灌点风就饱了。”

　　白星回岿然不动，跟屁股粘在团垫上一般，待到孟不秋重新提笔，他才悄悄背过身去，小声松了口气。
　　孟不秋没拆台，言归正传：“你方才想说高手只有什么？”

　　白星回百无聊赖，将推翻的蚕豆拢到一块，又重新排，随口应他：“只有那个岁儿姑娘，说起来倒是没在村里瞧见她。”
　　孟不秋再度提点：“我劝你也别招惹她。”

　　白星回又开始编上绰号：“这话你该对那个半瞎子说。”
　　孟不秋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冷着脸，道：“阳山派的掌门，‘佩兰客’李商声，平平无奇，却是个厉害人物。”

　　被他说教，白星回有些烦躁，与他抬杠：“你这话自相矛盾。”
　　既然平平无奇，又怎会是个厉害人物？

　　孟部位置特殊，北过分水界后，紧挨着是天都教老对家爨氏的地盘，而西南靠着的其他部族，就那么些土地，自己想盘活自己都紧巴巴，想要发展，唯有向东。恰逢孟放调任牂牁郡郡守，与孟部沾亲带故，身为族长，孟不秋曾多次与他磋商，便因此研究过五岭沿途各大门派。

　　这些不必事无巨细全解释，孟不秋只一笔带过：“你以后会知道。”

　　白星回被吊足胃口又没能满足，有些不忿，故意酸他：“你这又是相人，又是故作神秘，我觉得你才是‘森罗之眼’的继承者。”
　　孟不秋淡淡一笑：“是吗？我倒觉得，人心不可窥。”

　　“不说了。”
　　左右说不过他，白星回抓过桌上的衣服，把头蒙住，窝在黑暗里静思——

　　鹧鸪谷中只一间酒栈，就在那间食馆的左侧，占据中心的位置，有打尖的，也有住店的，每天来往行客许多，难保没有高手来去。再者，史易三人出身不凡，既不像投亲，也不像访友，来的时机很是古怪。

　　此外，秦诤和夫人关盈袖也像揣着心事，真的只是因为身负押送的重任而隐忧？可若不是，为何要杀自己人，秦诤的父亲秦孝正是马帮当家的，要处理个马锅头，还需要少爷亲自操刀？

　　怪哉，真是怪哉！
　　白星回毕竟不如孟不秋心细如尘，真相于他，如隔靴搔痒，次次觉得挠到点子上，可总差点角度和力道。但他有一点远胜旁人，便是自幼至今，一向乐天，从不强求，着急逞强时稍稍晾一晾，是积郁也无，愁闷也罢，欢欢喜喜把豆子一口气全吃掉，连带分给孟不秋的那一堆一块下肚。

　　孟不秋给他端了杯热茶，怕他把自个噎着：“怎么，理出了头绪？”
　　白星回扯开衣服冒出头，咕咚咚喝完一整杯，把小陶杯往前一推，两只胳膊前抻，横霸半张竹案，笑眼如月牙：“哎呀呀，不想了。”

　　孟不秋拖长调子：“哦……又不想了。”
　　白星回说道：“人生哪有那么多费尽心思必须想出来的东西，想不出来就不想，不要为难自己。”

　　“你倒是豁达。”
　　“不，是追求不同。”

　　日间他还暗暗发誓，要把丘山惠比下去，给天都教长脸，可一觉睡醒来，又觉得不再重要，天下骂他们邪魔外道的海了去，个个都要争一争，那可太累。丘山惠有本事查出来，是他真有本事，自己若无那个功力，也不必苦求。
　　至于孟不秋，借他人的势也没什么意思。

　　白星回打了个呵欠，预备催促他早些歇下。

　　这会子，孟不秋落下最后一笔，却忽然说：“我倒忽然有些想法。”他话说一半嘴巴紧闭，安安静静将竹笺晾干，卷成一卷，装入竹筒中密封。

　　白星回急得抓耳挠腮：“快说快说。”
　　看眼前人那股活力劲，孟不秋心情好上许多，言语里也染上几分人情和温度：“你猜猜看，我下午还去了什么地方。”

　　“难道是……”白星回略一沉吟，茅塞顿开，“宜尔家的老屋？你去看过？”
　　“看过，树已然不见，无法观察断口。”

　　“有人先行一步。”
　　“应该是在宜尔说过之后。”

　　“那就是当时在场的人，”白星回言之凿凿，“我听说中原原先有一门轻功为‘惊鸿飘影’，习得之人无论高矮胖瘦，过之千里无迹，后来此门绝技失传，江湖中人不断从残谱中参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最终成名者，被武林冠之‘千里孤踪’。不过，”他话音一转，“宜尔能听到，应该不是很厉害。”
　　孟不秋点头：“只能说明轻功一般。”

　　白星回想了想，问道：“还有个疑点，胖怎么解释？”
　　孟不秋反问：“如果是两个人呢？”

　　白星回忽然明白，若是肩上再扛着个人，月色和门前灯光线昏惑，影子部分重叠在地，确实容易教人走眼。
　　“除此之外？”
　　“那就得去林子里瞧瞧。”孟不秋眼皮微抬，“你怎么对这个案子如此关心，白天和那位丘公子又斗气了？你想比他先一步找到证据，这样大家便会对你的‘森罗之眼’深信不疑，对么？”

　　斗气是斗气，可跟这完全是两码事。

　　白星回摸了摸额头上的伤，把手一抄，哼道：“那又如何？”
　　孟不秋诱他：“没准能受人敬重供奉。”

　　白星回摆摆手：“不稀罕。宜尔不是说那姓吴的仗义疏财，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好人不该蒙冤，我懒，不爱管闲事，但江湖有言，路见不平，不是正该拔刀相助。”
　　孟不秋笑了。

　　白星回不知他笑什么，心里发虚：“有问题？”
　　孟不秋沉吟一时，将语气放轻，言词富有深意：“没有，说得很好，只是没想到天下江湖，义气同重。”

　　过了半晌，白星回才拍脑袋反应过来那弦外之音，心中直打小鼓，心想这人真是三两句不忘藏钩子，打埋伏，便硬着头皮嚣张道：“怎么，还不许盘越国也有江湖？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丘公子？”
　　“我不知道，我猜的，”孟不秋想了想，“现在知道了。”

　　白星回张口结舌，调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嘀咕：“又这样，又是这样！孟不秋这讨厌鬼就像住我心里一样，不然怎么把我心思全吃透！”
　　孟不秋猝然抬头，没有说话。

　　竹门被他一个后踢脚给带上，扇动的风在屋子里打了个旋，晃得烛火左倒右躺，孟不秋的手晾在半空，笔端的墨水如珠滚坠，“啪嗒”拍在笺上，绽出花样。他心绪一时难平，将毁去的小笺抽出，揉搓成团。
　　光影落在那张姝妖的脸上，忽明忽暗，手中用力深深浅浅，仿佛搓弄的是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良久后，孟不秋呵出一口冷气。
　　他倒是也想，可也要住得进去才行。

　　——

　　出了屋，白星回抄着手在凉风中踢石子儿，一用力，石头弹在院子角落的树上，拐了个弯，砸在邻屋支起竹窗的小杆上。
　　只听“啪啦”一声促响，窗板盖上，顺带熄灭了柜子前的油灯。

　　里头有人飞快地碎念一句，似是扰了人好事，白星回红了脸，想找个地方藏，转头东瞧西看，才发现自个根本没有住的地方。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便宜护卫。

　　“都卢，都——”
　　其他护卫都被遣散休息，只有都卢，像站岗一般，还候在不远处的三岔道前，那距离隔得远，不会听见任何不该听的话，却又是条无论往何处去都必经的口子，能保证白星回找他时，一定能找到。

　　都卢在大声呼唤中望了过来。

　　白星回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含蓄地问：“我今晚还需不需要再找个树躺躺？”
　　“殿下说笑，”都卢搓了搓手，向前一指，热气从口鼻往外钻，遇到冷风，瞬间化成烟雾消散，“那就是你的屋子。”

　　孟不秋待着的那间吗？
　　身为族长，不得自由，必然是公事费心，想到走时人还在写信，也不好不给面子扫地出门，白星回想着再缓缓，等人走后再说。

　　想到这儿，他扫了一眼都卢被刺骨的夜风吹得发红的鼻头，撂下一句“等着”，转头飞檐走壁，去到日间瞧见的一家酒垆前，将手上带着的银钏抹下，扔给酒家姑娘，换了两壶美酒。
　　“殿下？”
　　都卢跟上来，接住飞来的坛子。

　　白星回咧嘴笑着，寻了一户人家庭前的篱笆，两手一撑，蹲了上去：“给你了，喝喝小酒暖身子。”
　　都卢靠过去，瞧着那一手一个坛子，很有些不好意思：“殿下不来点？”

　　白星回摆摆手，说：“我不喝。”
　　都卢没劝，以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愿，还有些遗憾，叹道：“那便谢过殿下，改日属下再陪殿下尽兴！想我盘越国人，个个海量，浮白如饮水，这滇南美酒不输国都名品，不一醉方休，实在说不过去。”

　　说完，他一口气灌下去半坛。

　　白星回垂下头，忽地茫然起来。他不喝，不是挑时机，而是他从小不能饮酒，一饮便发疹子。
　　都卢抱着坛子，又是半坛，沾湿衣襟，随手一抹便是。

　　人人都是海量豪客，那国都得乱成什么样子，三步一撒欢，五步一发疯？会不会风一吹，酒气熏人，行者未饮先醉了个东倒西歪？
　　白星回不由发笑，自言自语道：“盘越国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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