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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十四 梦中梦(一)
“红叶……可现在是夏天啊。”
带着雨水的、湿重的红叶,落到和子的衣袖上。但是在水渗过布料以后,身上却没有任何知觉。
她穿着振袖,身上的花色与那片枫叶并无二致。明明梳着少女的裂桃髻,嘴里却满是铁浆的臭味(1)。
从窗外传来让人厌烦的孩子的哭喊声。和子屏住呼吸,可那声音并没有随着她的沉默而减弱,反而一点点挪近。
她踩着自己的衣裾站起来,准备逃走,可是那衣裾竟然与自己的后背和腹部连为一体,而它的尽头,连结着障子外的檐廊。
一扯衣裾,上面压着的东西便往前进一步,哭声也要近上几寸。
“妈妈!我是月千代。很快就会见到你。好开心……”
月千代的欢笑在自己身侧响起,可那哭喊并没有停止。
“妈妈,我是月千代……”
他在哭声之下,在羊水之中,一遍遍重复着。
和子却没有应答。
“妈妈!十个月到了,我想要妈妈……妈妈,和我说一句话吧。”
腹部忽然重得难以承受,月千代的四肢似乎正推挤着她的体腔和内脏。
“对不起,我这样没有礼貌,应该是母亲……”
和子终于倒卧在地,月千代和榻榻米之间,好像只隔着她的一层肚皮。
“我从这里出来,来到这个世界上,母亲就能听到了。”
下腹像剪切后的昆布,连带着衣裾一起裂为两半,内脏由断口一块块向下塌。
和子却连一丝痛觉也没有,半躺在席上,瞳仁对着屏风上的龟和鹤。
只是感到无力。
包着膜的胎儿从腹中娩出以后,她依然这么想。
“妈妈!妈妈千万不要睡着!”
砰嗵、砰嗵……
月千代在卵形的水球中,翻身向她滚来。
“不要睡着……”
和子睁眼钻出被子时,手里正攥着衣襟。颈下箱枕的绸布,已经从茜色染为深红。
“母亲!”
月千代的叫声,果真由窗外扑进来了。
“左介,去请母亲!”
他正躺在隔壁,身边是左介。
“在下一个人,也能照顾好您的。请容在下说完吧。”
左介把湿布盖在月千代的额头上。
“在下不想离开!请务必带在下同去江户!求您了!若样!”
“左介去了也是受苦,亲人都不在身边,就算有院子来种萝卜,给人拔了也没地方告状。去把母亲叫来!”
左介露出路边乞食的神情,先是咬牙要落泪,把带着茧的手伸向月千代,接着缩回手,好像要得了钱。之后脸上的任何一部分,都好像用木条框定在原位似的,露出麻木的样子。
但他什么也没要到。身上除了旧衣,什么都没有,就连手上的点心,也已经进了若样的胃袋。
对于月千代留给他的一半点心,他只盯着紫红的馅一点点往外流,直到它逐渐干在盘子上。
“请带我走……”左介抓住若样伸出被子的衣袖。
“不要。去吧……去找她。”
和子听见屋外的足音,推开门又见四下无人,于是匆匆披上外褂,走出障子。
一阵腐肉的腥味,与潮气一起从檐廊的地上蒸腾而起。
她用外褂把肚子遮得严实以后,张望起来。可女中们都不在附近,更别提任何死物。
直到她低头往脚下一瞧。
面前正坐着一只半人高的貉。貉咧着嘴,把整口缺牙露在她面前。
见她看到自己,它毫无惧意,将两端上翘的嘴咧得更开,黑红的牙龈也全然露出。
“怎么会……有狸?”
她刚要喊来女中们驱赶它,它却好像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匍匐在地上,一寸寸爬走了。
在爬出二间的距离之后,貉又回头笑着看向和子。
和子本想上前,然而臭味过于浓烈,实在难以忍受。
她这时才发现,它在移动时,根本看不出活物□□的线条,每走一步,四肢都会陷入躯干,只像是灌满水的皮囊里装了木制的骨骼。
然而方才听见的脚步声非常急促。
“夫人,若样请您去找他,他在发热。”
和子转过身,发觉现在站在面前的是左介。
再往后看,貉已经不见了。
左介推开门以后,裹着月千代的小布团出现在她眼前。布团里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很难受吗?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屋子呢?”
听到她的话,被子里的月千代忽然一颤,鬓边的酡红也减退了。
明明想说出安慰自己孩子的话,紧接着的下一句却像要赶走他。和子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孩子对话。
只见原本朝向她的月千代,翻过身不去看母亲。
“月千代——月千代……我不是要让你走。”
“母亲,和我说一句话吧。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月千代忍不住开口,“小孩子得这种病,也会死的。”
在她作出应答前,手指忽然被月千代发烫的手掌裹住。
他虚弱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可怕。
和子突然想起梦中的事,想从月千代身边逃走,但如果松开他的手,就很难再握住了。
“走之前,我可以在您怀里躺一会吗?”
和子迟迟不应,月千代根本不敢看母亲。
在他把脸转向左介的时候,发觉左介也一直盯着他。左介的嘴唇在发抖。
“左介,抱歉。我到那里去,也只会被侧室收养,如果他们想把你丢到别处,你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我也不会再见到你了。”
“不。不管怎么样,田山大人总不会把藩邸拆了。只要能找到那,就一定能得到您的消息!”
“傻瓜!”
“如果不是您的话,在下受的苦就是现在的一百倍!如果您离开,那就没办法报答了。”
“替你自己想一想吧!我到那去,就是寄人篱下,更别提让你一直待在我旁边啦。”
“要玩双陆棋吗?”和子突然发话,“我去拿来。”
这时他们才发觉,她已经到门外去了。
“不要!要母亲回来!”
和子没听见似的,很快就跑走了。
左介反而松了口气。
“妈妈很讨厌我。如果我不和你吵架就好了!”
见若样又要钻进被子里,左介立即抓住他的手。
“听在下说……很多人都喜欢您,就连您的母亲也一样,但是、在下如果离开您……
再被他们推倒在武馆地上的时候,在下的心里,就再也没有能想得起的人了,也不会知道,自己还能回到哪里。
父亲把酒瓶抡向在下的时候,在下就连避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样……就算真的学成剑术,也没办法找到要保护的人。”
被子和橘色的烛光,若样吐出的热乎乎的气息,就在眼前。
月千代没有回答。左介静静地坐着,对自己方才的话语,无一不觉得羞愧难当。脸颊和月千代的手几乎一样烫了。
“在下不是有求于您才和您走的——只是想——”
“我明白。但是左介要是走了,弟弟和妹妹,你都不要了吗?”
“在下可以挣钱寄回去。”
月千代一时想不出应答的话。
左介把自己的十指两两相扣,压在膝盖上。
“如果路上无聊的话,在下可以在驾笼外念故事给您听。您决定了吗?”
月千代露出惊讶的表情,左介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瞳仁的光泽。
“我……田山的目的很奇怪。大家都这么说。左介,不知道吗?”
月千代有点泄气。
“不管怎么说,小姓难道不是应该永远在主君身边吗?”
“苦头我一个人吃就好啦。”
门突然打开。雨好像扫进来了。
和子端来一个木匣子,把它放在月千代的被窝前。
“来下棋吧。”
“好!”月千代立刻钻出被窝。
左介转过身,咬住牙,牙齿发出咔哒一声。那好像是和子打开木匣的声音,但左介的嘴里,好像真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开来,他张开口,然而上齿悬了空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牙断了吗?
牙……妹妹蛀牙了,今天还要去看医生。
“对不起。在下今天要带妹妹去看病。希望您能同意!”
可是,在得到若样的同意之前,左介就起身了。
明明是要离开藩城,可是他一跨出障子,就往台所的方向跑去。
昨日见到的胖女中,就在灶台边。
无论怎么放轻脚步,左介照样会被她听见。
“不要捣乱!”
“昨天的事……对不起。请给我一块糯米团,我要捏团子。是……是若样要我捏的。”
女中拣起一小块,丢在他面前:“得把手擦干净再来。”
左介把自己捏的六个团子放在方木盘上,左看右看,仍然觉得不好。它们和别人搓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踮起脚,从灶台另一边的团子开始,用手指在一侧捏出两个小小的角形。
“不要玩面团!”
“如果圆圆的,就和别的没有区别了。这个是猫耳朵!”
左介又从怀里掏出叠好的厚纸,搁在白木盘上。“煮好以后,请把它和点心一块送过去。”
在反复确认女中不会把它扔掉之后,他才回到城下町。
再返回时,左介在藩城门口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家纹。
“居然派江户家老来接引……”屋檐下的足轻低声说着。
左介立即推开人群,内心被强烈的不安感和无常感席卷。
他跑进二之丸。院子另一头的檐廊上,果真有那种家纹,缝在他们的素袄上。
左介经过他们原来待着的地方,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了自己所写的那封短信。
上面抄写的和歌,给人圈改了。可是他根本顾不上感到羞愧,而是直往月千代的屋子跑去。
“带我走吧!”
还没有看见若样的时候,他就在廊下大喊着乱跑起来,直到被地上的六角重箱绊倒。
只见若样低着头,藩校的先生和伊川采女正——也就是总三郎的父亲,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面前是衣着华丽,佩着点缀金漆的短刀和崭新的饰有金箔的白扇的,田山家的家老。
“田山大人的意思,是只让若样一人前去就行?”
若样掩在前发下的眼睛忽然张大。
“绝对不可以!在下也要去!”
在他们望向声音的来源时,左介已经飞跑过去,挡在了月千代和他们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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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子结婚时,用五倍子混合铁浆染黑牙齿。
对不起,我们学校太阴间了 两周放一天假,我今天还要上课。
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地方尽管提出!
我还会改呜呜呜,五点多起床终于写完。
下一次估计得到十月底或十一月初了。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