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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红枫
月千代跌跌撞撞地往山上冲去,眼前除了那片红枫以外什么也没有。
黑褐色的树枝穿刺在成片的红叶中,如同一块块未愈又裂开的血痂。
他往后看,透过那层血痂,望见的却是那座远山上的居城——其下的城下町早已全然消失在视野中。
越往上跑,那居城便愈加下沉,最后连屋脊也淹没在那咕嘟冒泡的血浆般翻飞的枫林里。
身后的山贼不知离他多远,他只好不停张望,可一回过神,那个站在山崖边的人影正是他自己————
这时月千代身边围的全是人,他们小声笑着,不停地向他靠近,他的落脚之处越来越小。
“呜……”他用麻木无力的手指勉强挂住刀,抬臂向那些人挥去。
但刀刃一触到他们,他们立即化成枫树——一棵棵,一片片,将他挡在悬崖边。
那些伸来的手全变成尖锐的黑枝,直刺入他的身体,旁生的细枝像倒钩一样撕扯着他的胸腔和脖颈。
枝叶极快地伸展着,顶破椎骨,肋和皮肉,从他的背后穿出,支棱在躯干周围,顶端不断地长出新叶,深红和霉菌般的浅绿交杂在一起。
身体里不断冒出枝条,他快长成一棵树,可意识和知觉还残存着,痛苦已使他再难站稳,唯有将指侧抵在刀镡上——刀镡挡着他的手,使之不致于被划破——那手是他身上唯一完整的器件了。
树根蔓延着,扭曲盘旋地掀起他脚下唯一的那块旮旯。
月千代再立不住了,他向后倒在半空中,与那天守阁一起跌入红枫之中,下沉,再下沉……
手逐渐脱力,断刃从指间滑出,熔化在那片血红里,意识开始飘散——下坠——他像红叶一样飞去了。
可背上忽然传来温暖的触感,他好像落在了谁的怀里一般。
“醒了!月......对不起,主君。”左介正斜抱着他,手边是一瓶烧酒,还有药膏和白布。
月千代硬撑着坐起,咬紧牙转过身去。
左介又用布蘸了烧酒。
点到伤口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察觉到怀里少年躯干的颤抖,又开口:“您忍一忍,涂好了才不会流脓呢。”
“嗯。”
月千代定了定神,身子却仍在发抖,不知是伤口灼痛的刺激还是在抽噎。
荒唐……他真像在梦里一般,天守阁的样子又在很远的窗外出现了。
那早已不是四角家的,而是成了九千岁的直领地。
他还在做什么梦,大名的孩子?不过用了三十两,便成了色子阴间,世人笑柄,也许某本草双纸上已有他的名姓,像甚么《古今四场居》(1)之类……更何况他本来什么也不是。
月千代不再说话了,等左介涂完药膏,再换上新的白布。
可当那手指笨拙地夹着棉布绕到他身前时,指缝中间那些交错纵横的,未愈或已结痂的,大大小小的割痕再也藏不住了。
他低头怔了一会,接着立刻伸手去抚左介的手。
“我没事的……您——”‘
只见那发抖的药指上本该属于指甲的地方,是一片棕黑的血块,半片残存的指甲里满是乌黑的淤血,翻起的边缘已经发白,凑近去看,所幸里面还没有脓汁。
再看另一只手,也是相似的惨状。
“别动,我来给你涂上吧。”月千代伸手系上白布,撑裂的伤口间血又开始渗出,一点点洇到布上。
他起了身。
“请别这样……”
月千代托着他的手,一根根挑出肉里的木刺。
“不……我自己就可以……”
左介看着药膏一点点渗进皮肤的裂隙中,指间先是发冷,接着手背上传来湿热的触感。
再一看,月千代头也不抬,双眼躲在剪短的前发中,大抵是盯着左介手上的伤。
月千代放下药,紧接着手上的泪忽然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缠绕的一层层白布,它把泪全吸走了。
他们身上都缠着这样的白布。
药指(2)上本该缠红线的地方,也是一卷白布。
左介在发着愣,他好像也在梦中,除了已逝的母亲以外,没人像这样照顾过他。
“我再睡一会。”耳边是月千代嗫嚅的音声。
他还在发愣,可月千代已躲回被子里去了。
“你出去,去吧。——快去呀!”月千代在被卷里压着声音。
“月……“他不敢叫出声来,只好起了身:“您可以让我拿钱去买些吃的回来吗?还有您的衣服……”
“都拿去吧,多买些,我有点饿了——衣服之类,请随意吧。”月千代硬是拧干了声音里的水,作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
这几天里月千代从没对人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一开口,却又要支他去别处。
几天前的回答也似是而非,他压根看不出月千代的心思。
左介害怕了——不如说是惶恐,月千代的沉默总使他焦虑。
他拉上门逃也似地出去了,外面有人正等着他。
跑到长屋外一看,汤药还在东家那煨着。
“婆婆呀!帮我照看一下屋里的那位!请一直看着他!如果出了事务必要去找人来!”
“欸!”她擦掉锅里漫溢而出的药汁,蒸汽时不时顶起锅盖,甘而涩的气味流入他们的鼻腔。
直到她挪到那间四五畳的里长屋门前,将本就闭不上的障子门拉开更宽的缝,左介才往窄路上去了。
他摸着墙找去吴服屋,又路过那间药铺。
“……闹得很凶,之后免不了一顿打,他似乎没有金刚跟着,出了错便只能被保镖揍,或者是……你恐怕不想听的。完全是心病,是心病啊。”
这是前些天医生和他说的——他不必想也知道那些人对月千代做了什么。
今天那医生还叫他去,说是在这间药铺会合。
他迟疑了一会,接着迈进药铺去:“天麻丸有么……请来二十丸。”
付过了钱,他磕磕绊绊地去到里间,心思不知结在何处。
“喂,药还没拿呢!”伙计拦下他。
“啊,感谢。“他恍惚地接过东西,转身进去了。
在无窗的不到四畳的里屋,铺着粗糙的草席,暗沉沉的,摆设的东西只剩一个个模糊的轮廓,其间的旧行火无声地烧着。
可他仍清楚地感觉到,那医生的怜悯眼神,再次对上他的视线,叫他无地自容了。
“他神志还不清醒吗?“医生把烛台立到左介面前二尺的位置,又搬来行火。
“好不少了……但是喜怒不定,我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是什么。“左介疑虑地盯着烛台的火苗。
泛红的火苗又细又短,微弱地发着光。
“是吗?之前的事,我只再说一些便罢。有四五次他被送去见客,可,可是,唉,你可能不知道,那里人很多。他借着人多跑了,又在街上被扭回来……连叫人去找也不必。我就是在那次之后治他的伤的。后来他就只去一家茶屋的前门那坐着,像夜莺和船馒头那样。他挣扎得越疯狂,越是做出像辉夜姬那般高高在上的姿态,便让人越发想要凌.辱他,他愈难受,便又要躲着人家,作出难以接近的样子,如此下去……缘由许是如此。”
左介看不清医生的表情,又不好把头扭开,只能垂头继续听着。
“我看那屋主不是想赚什么钱,不过是想看那孩子被凌.辱并且以此为乐罢了。他们不把刀给他,他就闹得屋里不得安宁。他们只好把它还回去,不过要叫人看着……有时候还用手锁(3)锁住,不许他自裁。可前一阵他还是自己把前发割断了,……唉。这些都是他和我说的,治伤的时候。后来听说开的药每次他只能吃一两剂,那里的人看他死不了,就立刻把药停了,后来身体也垮了——
如果要说实话,现在他的身体几乎不可能恢复到原样了,如果不好好照顾,活不过二十岁的。但照顾还是其次,如果他自己不想活,是没法挽留的。对了,他可有什么喜好,或者是一直想要的东西?”
“有……以前是,喜欢学问的。在兴学馆学得特别好呢——还会作歌。”左介的神情缓和不少。
“手头有钱么?带他去江户的学问所看看吧,如果家门没有罪责,到九千岁脚下也无妨。”医生低下头,光亮的头顶在左介面前一晃。
“我也许可以挣一些——”左介怔了一下,突然红了眼,脸色也变了。
“不过学问过硬,也许还有机会。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永远也掀不起自己坐的席子,恐怕再怎么样去做,亲历这些事的人的心境,旁人永远难以感受呢。这样的人我也见过,”
外面忽然有人掀开帘子,一片红叶飞到里屋落下,医生一怔,继而低头拿了烟锅,“和他做过一样的行当,是个浪人家的孩子,家里养不起次子,八. 九岁上被卖掉,给人绍介到这种地方。最后在雾里看了我一眼便急忙跑走了,许是觉得羞惭,不愿见人了。”
“话说回来,他真的想活吗?”
医生抬起眼睛正对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凝重,皱褶堆在一起,像旁边烧了半夜的蜡烛。
左介挡不住这句话,心里开始慌了,买的东西全落在地上。
“我……”他不知所措了,吞吞吐吐地说:”我不觉得他……想死。对不起,我得先出去办些事,刚想起来。“他双手递过钱,胡乱抱起衣服和馒头,夺门而出。
“这钱你给他留着作学费吧。”医生把钱塞给左介。
“啊,惶恐不胜,谢谢您。”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心里只剩下慌乱,比在藩校里被先生叫起来背从未读过的篇目还要忐忑。
月千代所受的苦痛已被他知悉——即使那不是全部,也足以叫他毛骨悚然。
他有了不详的预感。
* * * *
这时长屋的小窗下居然有很亮的光线,像被褥一样斜斜地铺成一片。
可月千代只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从缝中瞥见那碍事的老太婆的三角眼,再掀被一看,左介把他的刀也拿走了。
干湿皆有的泪痕绕在手上,脸上也是一样的水迹,他怔愣地倒在被窝里。
泪水一直流到枕着的各色旧读本和草纸上。
左介走后,他从上面看来新井白石(4)的事,刚觉得有点起色,不知怎的又转念一想,他这底细,要被人知道,学问所便决不肯收留了,要做得老中,更是毫无可能。
半明半暗的室内,连书上的字迹也看不清。
月千代只想着那把短刀,只是上面的家徽如此刺眼,让他不能直视。
现在连昔日家臣也可决定他的生死了,想到这,更让他怨恨不能自已。
恐怕此生风光,早在一年前便已走到末路。
前几日的话,不过是用来搪塞诓骗那傻子的。月千代此番支他出去,他依了便是要诀别。
他要能拿了钱逃跑便好,可月千代料定他不会那么做,这样一想,他又想再见左介一面,枕在他臂上再过一夜。
但是少年被冻僵的双臂却不听使唤地挣开被子。
坐起的一瞬间,风直直地灌进单衣,连袖口衣摆也被带起。
月千代蜷缩着,双手捂着脸,支在膝盖上。
指甲刺着鬓角,头闷闷地痛。
指尖和嘴唇开始发白发紫。
月千代几乎要昏倒了。
左介不会犬死的,他还有家人要养——最后的意识模糊地告诉他。
他浑身滚烫,把被子狠狠踹到门边,又歪歪倒倒地站起来,身上没有一处不在颤抖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仿佛站在房梁上。
冷气直直剖开胸腔,将肺一点点割开,连内脏也暴露在外。
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少年只得张口把气呛进身体。
逐渐固结的血肉变得僵硬。
他直挺挺地摔下去。
不过一刻,他又用那冻得发红的膝盖支撑着,
再站起来。
从窗纸的裂缝中,碎蛛网飞进来,雪片似的落到月千代头发上。
那细软,又枯黄的头发,沾湿了粘在头上,像棺桶里的爬虫。
空气中满是扬尘和霉菌,这是几年没见阳光的被褥和月千代身上散出的。
少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蹲下一边数数,一边捡起腰带,把它们一条条结成吊索。
“一,二,三……五……啊”
他一边数,一边抽泣。
那黑色,绀色,横纹的,竖条的,自己和对方的腰带,月千代曾经那么亲密地抚摸过它们覆盖的肌肤。
现在它们要染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将他拉进比良坂了。
即使是粗制滥造的布料,划过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时,心里仍然会不住地悸动。
但这已经是它最后的知觉了。
“是废物,我不可能的……本来就是拖油瓶。”
落下的泪渗进腰带打成的结里,很快消失不见。月千代微弱的音声,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他甚至举起手,像要搂住什么似的,但是怀里只有冷风。
手臂白生生像剥了皮的柏木,支在空中好似废墟里的一截房梁。
月千代闭着眼苦笑,死命锤着自己的头。
外面突然响起瓷罐碎裂的声响。
“啊呀!”老婆婆碰巧离开了门缝,“药锅翻了,可怎么办呢!”
这是天意了。
他把曾经安慰他的书摞在矮凳上,又将带子扔到房梁上,小心翼翼地站上书堆。
这时刚好能透过窗望见天的一角,染了血的云成片叠在空中,漫天赤霞便是那枫林,可惜他再见不到它们了。
弥望的是霞,生着枫林的山已经消失了。
视野一块块暗下去。
左介,别了,左介。
少年闭着眼睛,浑身痛得如同被大量受苦恼处的火灼烧。
口鼻之中是上溢的血腥气,一阵阵撞击着已经垮塌的意识。
踩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他总觉得凳子要垮下来,总之今日必有一死,不如直接踢倒的好。
月千代把脖子伸过绳圈,眼却还盯着门缝。
泪堵在门缝里,似乎要将门顶开。
他忽然看不见门缝了——
狠狠拉开的门里站着一个人影——
左介脸上的笑转为惊恐的神情。
“下来!求求您!”他近乎崩溃地喊着。
可月千代踢倒了书堆和凳子。
瘦小的身躯被勒紧脖子吊在半空中 ,纸片一样摇来晃去。
嘴角抽动着,似乎在犹豫一般,最后向上扬起。
昏黄的暮色淹过他的脸。
左介突然反应过来,抽刀出鞘,向着吊索斩去。
砍断吊索之后,他发现月千代的面色已经走样。
但那微笑着的神情仿佛睡得香甜的孩子。
所幸少年的口鼻中仍有微弱的气流。
明明带回来的,是最好的消息,为什么月千代会变成这样呢?
左介把少年裹在被子里,又抱在怀中。
苦涩的气味从门口药罐的碎片上流出,渗进门缝里,鬼一般徘徊在室中。
屋内彻底暗了。
——————————注解——
(1)指《古今四场居百人一首》。
于元禄六年(1693)年出版,是对于当时的野郎(男. chang)的记录,包括画像和评语。
(2)无名指。
(3)类似手铐,有两个圆环,中间以索或链连结。
(4)新井白石(1657年3月24日-1725年6月29日)
他出身于浪人,却积极向学,从师于木下顺庵。
他是江户前期著名的文学家,学者,以及改良派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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