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嫔流放指南

作者:唐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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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嵘国,石镜二年。

      后宫常日无聊,每当夜幕降临,晚饭早毕,叩翠斋就像坐了四口佛像,一动不动。直到皇上翻牌子的消息传了出来,大家才长吁一口气,侍寝的侍寝,打麻将的打麻将。

      晚霞如一滩溅在灰瓦上的丹鴸血,像我嫁进宫那天的夕阳。先皇夜眠的时候最讨厌丹鴸发出的如杀猫一般的叫声,于是命令宫人天黑之后将丹鴸抓起来关进西北角的阁楼里,待天明才放出来,可是有的宫人讨厌抓丹鴸,又怕被责骂,便偷偷用箭将它们射杀,黎明之前再慌慌张张地把那些溅在宫墙上的丹鴸血清理干净。往日我如果半夜惊醒在宫内散步,便会遇见这些刷洗宫墙的太监宫女。他们从不避讳我,因为我的叩翠斋几乎和冷宫一样。

      我应该是后宫妃嫔中最后一个处女了。

      皇上身边的小李子意外地跑进了叩翠斋,前些日子皇后那一派几个妖孽粘着皇上离不开身,今天倒是光顾起我们这冷风窖里的可人们,四个贵人像是把一口真气吊在喉咙口。

      “今日侍寝的是,”小李子偏偏打了个喷嚏,让我们这份等着发榜的心思纠到了顶点,“是梅贵人。”

      我们剩下三个好不欢喜,只等小李子回去,便撒欢地开始张罗起打牌。

      “这下麻将可短了一方,”我说,又转身对我的贴身丫鬟说,“画眉,你去云树苑把吉贵人喊过来,如果她又在给皇上绣香囊,你就问她,这样尽便宜了紫阳殿的小太监们,还不如来叩翠斋博一次运气,万一赢了去添支金钗,说不定皇上还能多看她一眼。”

      画眉领了命被去了。同住叩翠斋的堇贵人笑着说,“要换其他宫女,这话都不敢说,也就你家画眉傻愣愣的性格,敢照着你的戏本子背。”

      堇贵人吩咐三叶等一众宫女把牌桌准备起来,我才发现她今天化了翠黛的眉毛,倒别致起来。兰贵人最贪吃,派芍药赶紧去自己宫里把四份龟苓膏拿过来给牌桌上的姐妹们吃。

      梅贵人嘟着嘴不高兴起来,“第四份想必是准备给吉贵人的,怎么没我那份。”

      我拉着她说,“你有皇上的宠爱,这么大的恩赐,吃什么龟苓膏,紫阳殿可有好吃的好看的等着你呢。”

      兰贵人和堇贵人一阵偷笑,梅贵人似乎听不出我说什么,只抱怨,“你们都不愿去。”

      我赶紧止住她继续说下去,这话让太监们听到了,可要惹出多少事端,又责备起兰贵人,“你也是,等会再去拿会死啊。”

      这下梅贵人死盯着我,两只眼像铜铃一样,“姐姐,你们等会是不是还准备了好多好果子?”

      梅贵人还在长身体,听到吃的还是馋,脸嘟嘟地胖得有点滑稽,我心想“皇上现在怎么好这口了?”嘴上却打发她说“都给你留着呢,留着呢,明儿一早你再来找姐姐,果子都在呢”,然后赶紧让嬷嬷带她回宫梳洗打扮,一阵闹腾后终于自在了。

      没多久吉贵人也带着女红来了,真真是又要赌又不能落下手中的活计,不饰粉黛,鹅蛋一张的寂寞脸扭着她过度操劳的腰跨进了我的门槛。

      眼下四方贵人,都离着皇上的卧榻远远的。堇贵人其实最得宠,可是更游手好闲不爱侍寝,天天各处牌局麻将,要么就是看大戏闹花灯,每每皇上召见她,她都推脱身上来事,连太后都责骂她,这事一个月要来个三四趟,比给吉贵人看病的太医还勤快些。为了掩人耳目,她时常命三叶晨起偷偷去找老太监讨被箭射死的丹鴸血,抹在衣裤上,太后和皇后不爱妃嫔争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兰贵人和吉贵人两个人低调,我又不爱打听,只图与他们麻将凑个角。而我,则是新皇登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而已,但也无所谓,日夜厮混了此残生罢了,我才十八岁,却露出了下半辈子颓废的光景出来。

      最爱八卦的堇贵人说,“听说了吗?西域有个画师被俘虏到了京城,本来是要进宫替皇家作画的,但这画师却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

      兰贵人说,“不是,我听说是因为他替一个大臣的妻子作画像,因太过写实,大臣一怒之下,便刺瞎了他的眼睛。听说皇上一怒之下,也把这大臣的眼睛给刺瞎了。“

      “又是瞎说,我可从皇上那没听过。”堇贵人说,“瞎了还怎么做画师?”

      “说是他有个奴仆,每次有人要他作画,便让这名奴仆去看,奴仆便把那人的外貌说给他听,他竟也能画得非常相像。”

      “还有这等事?”

      “这画师还有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

      “她只画女人。漂亮的女人。他笔下的女人,如同风晚阁游廊上佳人的壁画一般。”风晚阁原是藏书楼,先皇猎色,却将书都搬空,只留下天下画师关于美人画像、典故的绝笔,而声色极上的佳人更是被画在了游廊上。

      众人风铃一般地笑了起来,又插科打诨地免不了幻想起来。吉贵人问道,“这画师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堇贵人把三叶喊过来,问,“你天天四处跑,知道的清楚,说来听听。”

      三叶像背《女则》一样念了起来,“我也未曾见过这位画师,只是之前如意馆说到宫内要画一批画像,却少了一位善于人物的画师,便有人提出京城内的这位先生起来,说是这位先生年近四十,家里好像原来定了亲,后来女方家因为瘟疫全死了,便孑然一身,再无定亲之打算,相貌说是被西域的风沙吹出了另一种风骨,虽然瞎了,但是眉宇之间还存着几分傲气。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渐渐地,贵人们把话题从画师聊到女人的相貌打扮身上,又不免一番攀比,大家其实都注意到堇贵人的眉毛和兰贵人的玛瑙项链,可是都不愿说,好像一说出口,不是别人多了什么,而是自己亏了什么一般。

      堇贵人说,“你们说我今天是不是难保这些银子,左眼皮老是跳。”

      兰贵人头也不抬,就不看她的眉毛,只顾吃牌,说,“你那是熬夜熬的。待在宫中少出门就好了。我最近倒是脖子酸的难受,皇上怜惜我,前几日才赏的这串项链,嘱咐我要天天戴着。”

      吉贵人抬头看了眼不说话,堇贵人不服气,说,“那是你胖的吧。我可没听说皇上这些日子有见过你啊。”

      “是皇上派小李子送来我宫里的。”兰贵人脸上讪讪的,我寻思着估计是仗着和皇后的远方亲戚关系,从她那厚着脸皮讨来的,却不想拆穿她。

      今晚我的运气格外好,想要一个幺鸡下一轮就摸到了,眼瞅三个八索落地,最后一个八索也还是让我胡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下两个时辰,我已经乐得眼睛就睁不开了。

      这算是我的毛病,一赢就犯困,一犯困就看不清牌了,然后赢来的银子又纷纷送出去了。我反复琢磨着什么理由把这三个输的眼睛发绿的姐妹们送走,还没开口,兰贵人截断了我的话,“妹妹你是又困了吗?我让芍药给你端上酸梅汤来,醒醒神。”

      我讨厌这个“梅”字,“梅贵人”不就今天霉气上头,被送去侍寝么。芍药动作也快,马上一碗酸梅汤给我端了来,我问,“单我这一碗?”

      “我们不爱梅…子。”兰贵人些许吃得太饱了,竟咯噔一下。

      虽然我困得睁不开眼,但还是看到他们三偷偷交换眼神,准备黑走我的银子。

      “今日我眼疾好像又犯了。”我看不见你们总不可能让我死撑吧。

      堇贵人不愿收手,喊道,“画眉。过来给你们主子念牌。”

      是不是人啊。不把我这些银子赢回去你们不放过我吗?我努力给画眉使眼色,可这头木桩子就是不领会,还问我,“贵人您是还要喝什么吗?”

      我笑着摇头,憋着一句“我是要喝你的血”没说出来。

      然后这根木桩子就插在我身边,我摸一张牌,她便念起来,“九万。”

      气得我想把酸梅汤泼她脸上,牌桌上的贵人们都笑了,“画眉,你是真不会打麻将啊。”

      还没喝完半杯茶,半叠赢来的银子给送出去了。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小李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兰贵人笑得畅快,“哟,这李公公听说这里分钱呢,也赶来了。”

      我恨的牙痒痒,只听小李子说,“皇上传宁贵人去紫阳殿。”

      这便是叫我了。我本叫申宁凰,太后不喜欢我名字中的”凰“字,入宫中只让我叫申宁,本就是宫中最冷落的常在,只是乘着半年前迎着太后大寿的喜事,我也跟着一众人升为了贵人。

      堇贵人问,“这会儿不是梅贵人在皇上寝宫吗?”

      “皇上已经派人送梅贵人回寄燕楼了。这会儿传宁贵人过去。“

      闷了一晚上没说几句话的吉贵人酸了句,“皇上真是好雅兴。看样子是太想妹妹了,不然怎么梅贵人伺候过了,怎么又想起妹妹了。”

      她的潜台词无非是没喊她。堇贵人不管,只打趣说,“应该说,皇上真是好身体。”

      然后几个贵人哈哈乱笑一阵。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吉贵人一句话点破了,“今儿皇上怎么想到了姐姐?”

      她不是讽刺,是事实。从我入宫一来,皇上从未传过我,怕的是尴尬吧。当年他娶我,也仅仅是为了帮我,保住我母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性命罢了。

      那还是两年前,皇上还只是太子,在东宫帮着先皇打理朝政,而我和东藩亲王的长子林韧总是偷偷跑到窗边,喊他一起溜出宫玩耍。之前他还会同我们一道溜出去,后来他与其他皇子夺嫡之争、母妃出家。他便再也没有和我们一同玩耍过了,而我便只顾着和林韧浓情蜜意、诗画人间。

      再后来林韧因为父亲参与了南藩的谋反,全家满门抄斩,数十口人命死在了东藩上安城的菜市场,而我在京城,还在等着林韧从他老家给我带好吃的萝卜饼,可是只等到了先皇处置叛乱、天下太平的捷报,我还记得那天京城的凌晨,砂红色的天空像第一次来例事的衬裤,让我由衷的恐惧、冰冷和无力,我拿着信差给我的一方手帕,他告诉我那是林韧的血,我却揉作一团扔到了街角旁边的臭水沟,几个奴仆扶着我在墙边干呕,清醒过后,我从后院拿起柴刀就要去追那个信差,爹娘拉住我,只说我糊涂了要休息,可是我一点也不糊涂,因为前日梦里林韧还在我旁边说笑,说他要带我去南方,看《山海经》中的传说,感受《诗经》里男女的潺潺情谊,怎么人就死了呢,那信差可不是乱说骗钱嘛。

      就我和林韧这青梅竹马的情分,本来订婚的事情是要等着皇上下旨的,但是随着叛乱卷进越来越多的人,家里上上下下也都对此避而不谈,直到林韧一家被处斩的消息传来,新皇登基,父亲的宿敌们纷纷上奏,表示我家与林韧一家关系匪浅,必有瓜葛,为了保住我家,新皇不顾太后的反对,将我娶到身边。

      新婚那一夜,我托辞,“皇上,臣妾今天身体不适。”

      “人前你叫我皇上,没人之时你还是叫我嘉祺吧,像以前一样。”他在烛台的光影下,照得睫毛又细又长,像春日刚刚发芽的桃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扫着一团浓浓的阴影。那还是不多久以前,嘉祺还是太子,在林韧和我面前玩笑说,“我一定要努力当上皇上,你们到时候可要俯首称臣,听话呀。”

      看我不言语,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林韧,我娶你只是想保全你,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的,我已经失去了林韧,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和林韧的新婚之夜,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会是热热闹闹暖暖和和的,我的腿脚冰凉,而林韧乃习武之人,身上一定都暖烘烘的,一想到这里,我就想把脚伸进林韧的衣服里,可介于男女之情,非要等我和他大婚后才能实践,可把我一日日地馋坏了。那时候,林韧总是赖在我家,他父亲从东藩三番五次来信派人催他回家,可他就是不听,我也特别嫌弃他,在我家草坪上练武射箭,我表面上拿着女红或是佯装读《女则》,在游廊里坐着,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把眼神转到他的身上。

      林韧的皮肤特别白,好像是天生的,即使在军营里日日烈阳,也不见他黑半分,我便问他,”你身上是不是也这么白?“他竟然害羞起来说不知道。我当然希望他把衣服拉下让我看看那结实的胸膛,却从不得逞。日子久了,就像一盆红烧肉,天天在你面前传来传去,又吃不到,所以我便生气赶他回家,说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待我家,我京城第一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世家官宦的公子哥们都不敢来提亲了。他临走的时候我还佯装生气的姿态,不搭理他,他像因为贪吃苹果而被责骂的小朋友一样,说,“我回去帮父亲处理东藩的事,回来给你带萝卜饼,你别生气了,要等我。”后来嘉祺告诉我,林韧回家之前去东宫找过他,让他帮林韧守着申家大门,不让任何一个男人进去,还让嘉祺时常去安慰我,让我消气。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大哭一场,因为林韧直到被砍头都觉得我还在生他的气。

      今天为什么皇上要漏夜召见我?我一顿嘀咕,收紧衣领,还没到紫阳殿,悟出了一身汗。没事,馊一馊皇上就不愿近我的身了?

      小李子看出我的紧张,问我,“贵人你不自在什么?”

      “今儿天燥,晚饭也没吃两口,我看画眉真该送去御膳房好好教习一番了,要么送去醉仙楼让师傅好好偷个师,我这胃口再不善待可要废了。”

      小李子偷笑两声说,“要么你和皇上说说,以后让御膳房给你送餐好了。”

      我马上拒绝,以我现在在宫里岌岌可危的地位,稍微起点风头可是要被太后和皇后直接扔去水窖里了。水窖是宫里最骇人听闻的刑罚之所,虽然我不曾眼见,但却惧怕得很。

      “别了,我怕麻烦,不过还是要谢过唐公子了。”我喜欢叫他唐公子,小李子本名叫李唐,家里原来也是书香门第,后来因为他是嫡出,母亲早逝,家里遭到变故,父亲便将他卖了钱,逃出了京城。所以他从小就有一股子书生气,我和林韧便常叫他唐公子。

      “你别喊我唐公子了。小心别人听见。”唐公子笑了笑,又说,“你一喊,好像回到了从前,好久没听到了。”

      听他这话,显然皇上已然忘记了我和林韧曾经给小李子起的称呼。

      进了紫阳殿,皇上衣着倒是穿得整齐,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

      “我在找梅贵人的味道呢。”

      “我让小李子用檀香熏过了。你也累了吧,今儿手气怎么样?”

      “什么手气?”我装傻。

      “你还跟我装傻,这东西六宫谁不知道你宁贵人爱搓麻将。今日皇后还在我这唠叨,好像你最近输了不少。怎么?要不要送些银子给你。”

      “是啊,也就今天手气好点,还被你叫来了。”

      “好了好了,”他下意识过来拉我,“我赔你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我慌张地躲开这个动作。他也感到了这份陌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起来了。我连忙说,“臣妾今天身体不适。”

      他苦笑一声,“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以前嘉祺还不是皇上,我也不是他的妃嫔,从小和林韧一路嬉笑打闹地长大,彼此不分男女也无顾身份。可现在,我是他最不宠幸的一个贵人。

      “哦,”他反应过来,一声苦笑,“我不会碰你的。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这句话又让我放心下来,下一秒又觉得有点看不起人。

      他看出我的心情,笑着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碰碰也是可以的。”

      “想得美!”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模样,嘴巴快咧到耳边,恍惚间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少年。于是,像之前一样,我踢了鞋子爬上床就美人躺,刚舒服起来就反应过来刚刚梅贵人睡过的,立马弹起来跳下床。

      皇上笑得撒欢说,“知道你怪癖多,刚刚我不是在寝殿传唤的她,瞧把你吓的。这床也就我睡过。”

      这一解释,我自然释然,自在躺下,他趴在床头说,“我们聊聊天吧。”

      “聊什么?”我困得慌,不想与他多舌,而且今天赢了不少,正好心满意足地睡一觉。

      “也不聊什么,我有好多事想和你说,也好久没和你说了,这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

      此刻,不知哪个宫里传来的笙音,嘉祺走过去,轻轻推开窗,细听几句,却是一首《哀郢》,往日在府上,总有乐师鼓瑟吹笙,我也听,但只喜欢热闹欢快的曲子,如今这首凄凉婉约的调子,不知为何停在我脑中像这些日子里草长莺飞的思念,荒诞而绵长。可我却看着嘉祺脸上轻松的神情逐渐消失,从颈脖处往上迅速涨红,他喊道:“小李子!给我滚进来!”

      门马上被推开,小李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我不是说过了这种曲子不可在宫中再响起了吗?!”

      “这声音,”看得出来小李子并不想说,“是从太后宫里传来的。”

      嘉祺脸上的怒气渐渐换成了无奈和落寞,只是答应了一声“哦,我知道了。现在谁还在太后宫中?”

      “嘉武亲王。”小李子回答。嘉武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也是嘉祺同父异母的兄弟。

      “好吧。原来他还会吹笙。这个时辰,不是应该出宫了吗?”

      “太后最近身体不适,让他伺候她的病。”

      “那她怎么还不死。”嘉祺叹了口气,说,“你先下去吧。”

      嘉祺又把窗户合上了,他轻轻坐在,直直地看着窗外。沉寂良久,他脸上的情绪渐渐舒缓,我的困意阵阵袭来,只说,“太晚了,我想回宫了。”

      嘉祺转身冲我咧嘴微笑,当下只有月光,不然比阳光更加明媚,然后说,“我差点就忘了,生辰快乐。”

      我心中五味杂陈,今天这个日子,除了我自己和画眉,其他无人记得,连我的亲生父母和哥哥也没给我捎上一句话,也许正是因为我想从这种低落的情绪挣脱出来,所以今天在牌局上格外发力。

      “我自己都要忘了。亏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忘。”恍惚间,我几乎错认为林韧。

      我回忆从前,说道,“你也好意思,以前每次都是林韧提醒你,你才从东宫书橱后的杂物里随便挑出一个物件送给我,有一次你连翻都不愿翻,只是把书橱打开,让我自己挑。还好意思说这话,你真当我是你妃子啊。”

      他又笑了,说,“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又是一记伤感,往昔有林韧的日子,匆忙而快乐,每一次回忆都是对当下痛心疾首地鞭笞。

      “小李子。”他又冲外面喊。“把睡莲海棠粥端上来。”

      “哪来的粥?”我好像几年没喝到了,之前还是在先贵妃也就是嘉祺的母后宫中喝到过,等海棠花落在初夏的睡莲上,同小米裹起来,加水放在蒸笼里,慢火炖出的一口清雅绝味。

      小李子把粥端了进来,我拿起这只红釉碗端详一阵,上面画的是《孔雀东南飞》 焦仲卿和刘兰芝最后一次见面,周边飘落几片桃红色的花瓣,我不知是否是海棠,但在我心中正是如此。

      “我托人让去母后那拿的。“以前都是林韧去问嘉祺讨,今日他便亲自去了,看着嘉祺的眼神,多年的友情果然还在。

      我只能低头喝粥,不知哪来的情绪,竟让我害羞起来。

      “我后宫的妃子们是不是都不愿侍寝?”他突然一问。

      “瞎说,”我不知从哪厚着脸皮信口雌黄起来,“那是因为皇上身体太过强健,有的妃嫔们年轻尚轻,不经事,怕是招架不住皇上的生龙活虎。“

      “你又满嘴胡吣了,跟学堂时候竟一点没变。”

      “没啊。有次堇贵人从你宫中回来,路都走不动了,只是扶着墙,众人去扶她,她感叹,天子就是天子。”我说这些话也不害臊,只是往嘴里塞粥。

      嘉祺倒是羞愧起来,屋子里一顿乱走,一会儿看看香鼎里的烟雾,一会儿又拿起一本书来装模作样,一会儿又翻翻奏折。后便责备起我来,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尽说这些话,怕你在宫中,只会读那些个淫词艳曲。”

      “我可没淫,也没曲,夜夜笙歌的可不是我的叩翠斋,倒是小李子,每天傍晚去后宫召唤地不亦乐乎的。”

      “原来你都在留意我召见了谁?”嘉祺抖落一地的机灵,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看破一件不可洞察的心事一般,“你这是嫉妒了?”

      我随手抓起床边的枕头就扔了过去,他只管道歉,“喝粥喝粥。”

      急匆匆如囫囵吞枣般喝下粥,任何一秒的停顿都让我想到之前和林韧一起的时光,嘉祺看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前几日我出宫去探望母后,在城东的一家馄饨铺子看中了一个小厨娘,年方十七,正是好年纪,水葱一样娇嫩,可是她却没注意到我。你这个老姐姐替我出出主意呗。”

      我敬他是皇上,不置气,“为什么来问我,说得我多老道一样。”

      “在学堂的时候你不就爱给大家瞎出主意吗,半仙似的,你今儿也给我出出主意呗。”

      想起学堂的日子,总是让人怀念,我每每如算命先生一般在学堂的门槛上坐着,围着几个还没逃学的皇子,给他们的姻缘指点迷津,而这时,嘉祺总是埋在书里面,我还以为他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今儿才知道他这是憋着劲呢。

      我突然恍然大悟,那时候我和林韧和其他皇子们厮混,替他们出谋划策,惹得先皇天天打他们,完全是在掩护嘉祺潜伏的争夺皇权之路。

      “你直接捆了带进宫还不行么。”

      “可那就不是本来的她了,不自然。”我心中一唾,你还会嫌不自然,吉贵人不就是你今年狩猎时候遇见的采药姑娘嘛。

      “这姑娘是模样品性如何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踌躇起来,又说,“那改日我带你一起偷偷出宫看吧?”

      “我不去。”出宫意味着所有人都盯着你,我在宫中的地位本来就危险,可不愿意这样断送我的清闲日子。

      “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应该就想出宫了。”他认真起来。

      “什么事?”我问。

      “我说了,你不许生气,或是难过。”

      “什么事?”我紧张起来,好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

      他停了一会,还是说了,“我听说,林韧好像还活着。”

      我先是一惊,然后是一喜,接着是怀疑,这话怎么能从皇上嘴里说出来,关于当年镇压谋反的事情我也听了不少,问了不少,虽说是先皇的杀伐决断,但我仍然不信会和当时的太子一点关系没有。

      他看出我的怀疑,解释道,“就我与他自小的情分,一来他常年在宫内皇城中走动,我不信他也参与了谋反,二就是我也不希望他死,同你一样,希望他活着。”

      我想到参与夺嫡之争的嘉祺,日日行走于军营、朝堂和百官之间,甚少去我府上,同我和林韧说上两句话,可有一日他还是玩笑地说,“他日我当上了皇上,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们俩赐婚。”我当时真想踢他,皇上老当益壮,等你登基,我这个黄花大闺女不得等死了。可我还是开心地偷笑,又要躲开林韧看我的眼神,痴痴地看着青空上一行白鹭飞过。我感觉林韧这会儿肯定不解的盯着我,不知道我踢嘉祺是不是不想嫁给他,可我又不能表露出我今晚就想长途跋涉搬进林府的心情,暗暗给自己鼓劲:矜持点、矜持点。

      原本我应该睡在上安城林府的床上,可是现在却在嘉祺的寝宫中。这会儿的心情,像是后宫暗淡生活中突然照进来的黎明,让我根本睁不开眼睛。

      我四肢无力,只能扶着桌子,“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在各处的密探给我的消息,说他在行刑前一夜,被换下来了。”

      突然我意识到,林韧已经落寞地无依无靠地活了两年,陪伴他的只有孤苦伶仃和饱含丧失家族一门的痛苦,而我,却躲在深宫之中潦倒浪费,连个给他搭把手甚至同他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默默地流下来眼泪,嘉祺紧张起来,不知从哪拿了个手帕就给我擦眼泪,还问我,“不应该宽心些才是吗?”

      “你觉得他现在会宽心吗?”我一脸漠然,问他,“他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孤魂野鬼同他一道,而我,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想念,却嫁给了你,你说,他要是知道我嫁给了他曾经的朋友,会作何感想?不,在他心目中,你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了,而是他的杀父仇人,不,也不仅是杀父仇人,还有他的母亲,他的奶奶,他的宗亲,甚至包括他自己。”

      我渐渐激动起来,悲伤像从阁楼里放出的乌泱泱的四处逃窜的丹鴸,鬼魅又悲寂。我已经不想去分辨那次屠杀是谁的过错,嘉祺扶住我的双臂,“我说过了很多次了,那是我父皇的过错,不是我的,我怎么可能会杀了林家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即使不是你,你也是林韧仇人的儿子,如果当时我早些嫁进林家,你就是杀死我公公婆婆的仇人的儿子。我怎么能嫁给你,我怎么能够不知廉耻地活在深宫之中!我连那些刽子手都不如!”

      嘉祺一把抱住了我,说,“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一切噩梦都过去了,好吗?林韧是个男人,他有他的坚强和担当,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找到他。”

      他说的都是道理,而我是个因失眠抓狂的落魂人,只是一遍遍念叨,“我想他,我实在是太想他了。”

      我又在嘉祺的肩膀上哭了会,如同有了睡意一般地,渐渐也缓和过来,“你为何今天才告诉我。你不该这样。”

      “我一直想等到有了他的下落才告诉你,但我听小李子说,你天天在宫里不出门,只是荒废自己打发时光,便忍不住了。”

      这么一瞬间,我相信他是温柔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

      嘉祺对我的问题好像有一丝失望,但我无所谓。

      “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我要出宫。去找他。”

      “我答应你。”嘉祺看着我说。“但要等消息,总不能漫无目的地去找,答应我,放平静,找到他的前提是你要平安。”

      我点头,晃晃悠悠地要回宫,拖着两只无力的腿,刚要出门,又折回来,问嘉祺要了那只刚刚喝粥的红釉碗,然后如同逃离一般着急地离了紫阳殿。嘉祺给我安排了轿辇,又让小李子送我回宫。

      小李子问,“贵人为何要这只碗?”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为什么?”唐公子问。

      “因为我不如她。”我心里想着,我根本比不上画上的焦仲卿和刘兰芝,他们都敢为爱而死,可我偷生,我还苟活着。

      “她是谁?”

      这一问,我又想到曾经和林韧一起读这个故事,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难过,他说两个明明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私奔过安生日子,何苦各自寻短见,我虽然觉得他说得有理但也死鸭子嘴硬,只管打他。想到这一层,我笑了笑,说,“唐公子可有喜欢的人没有?”

      “我一个端茶倒水的,哪配得上喜欢人。”

      听完这话,我便想到,唐公子日夜围着嘉祺转,心里一心一意只有皇上的起居,哪有功夫放在别的人身上。

      “你要是看上了哪宫的宫女,我给你准备彩礼。”

      “谢谢贵人了。贵人今天说的话,和以前大大咧咧的性格,变了许多。”

      我想一来我许久没和唐公子聊过天,二来如今我心境也不一样了,“也许在宫中待了太久了,也渐渐明白过来,曾经的日子,不过是昔日的时光。”

      唐公子替我叹了口气,以为我是抱怨不被宠信,“贵人,你也别怪皇上,他不找你,是怕太后,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但是却比天下人都难。其实他最想召见的人就是你,有时候他一个人,就会回忆以前和你在学堂的日子,他说,那时候你总是欺负他、捉弄他,但他还是喜欢和你玩。太后昨儿又借丞相之手杀了他中意的臣子,他很难受,他不想一辈子都苟且在太后的阴影里。”

      唐公子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怜惜,对于这样一种情绪我感到可笑又悲哀,一个太监居然会同情当今皇上,可是正是因为唐公子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才使得唐公子身上也流淌着一种帝王身上才会有的寂寞和悲哀,我能够想象,在每一个夜里,唐公子就在宫外沐着冰凉的月色,时不时探头看看屋里的灯火是否还在摇曳,忧心忡忡地顾忌着嘉祺的每一刻心情。

      “现在他是皇上了,不比从前,他的事情我不关心。”

      “皇上听到这话会难过的,贵人,虽然他不曾见你,但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

      这话哪怕从画眉嘴里说出来,我都半信半疑,但此刻他说出来,我不想承认也难以回避,便说,“你刚刚说我的话奇怪,我看你的话才是奇怪。”

      “宫里险恶,贵人保重。”唐公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偈语一般。

      眼见回到了叩翠斋,便托故身上不自在进宫休息了,唐公子也回去紫阳殿。

      我站在窗前,困意全无,起风了,画眉走过来说,“贵人,上床躺着吧。”

      “宫里有酒吗?”

      “没。贵人累了,早点休息吧。”画眉好像困了,懒虫一般,也不愿给我去寻点酒来。

      我不作动静,只是穿过窗看着院子里的银杏树,那里埋着我给林韧做的小小的衣棺椁,从没人知道,刚来宫里的时候,没几日我便在旁边哭一哭,不然憋在心中难受,后来眼泪流完了,我便喜欢在那说话,我可以在整个后宫沉默,但总是在那树下说上几句,有时候说着说着天就亮了,宫女们只以为我是不得宠而病了,我从不解释,而这些秘密我连画眉也没告诉。

      听到外面那些宫人们射杀丹鴸的声音,我才恍惚明白过来,已经凌晨了,竟不知自己是醒的还是睡过,我想出宫去找林韧,可就像嘉祺说的,还是要等消息,漫无目的地寻找比等待更绝望,于是爬上床睡了。梦里,我变成了一只丹鴸,飞出宫墙,踏上一场流浪的逃离宫廷和权力的追寻之旅,先去东藩,可是找不到,再去南藩,直到撞死在南墙上。

      难得的一夜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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