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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临于谷
晚上为贺骥设了洗尘宴,
我本想装病不去,却未料到那厮天色刚暗就守在我帐门口,靠在一胡杨上阖着眼睛,旁边还毕恭毕敬地站了几个军医。我脚步一滞,暗骂一声,我说他今日怎么安生了许多,原是在这里守株待兔。
怅惘不已的我终是百般眷念地辞别送我回来的连翟,不情不愿迈着碎步走到贺骥跟前,保持了三尺的距离,方才开口,却不想刚起唇,贺骥就睁开了眼睛,将未加防备的我拉至跟前,转身猛地将我禁锢在胡杨树下,力道之大连根深蒂固的胡杨树都抖了三抖,我死命挣扎,却无果。
“我原以为你见着我会装病呢,”他阴鸷地盯向我,在我耳边切切低语,“你小时候输给我最爱玩这一套。”
我讪讪一笑,戳了戳他示意他放开。他却禁锢得更加起兴。
“你想知道我九死一生从西南归来,听见老五说你已有心怡之人时的心情吗?”他轻轻拂了拂我的脸颊,他的鹤氅衣袖扫过我额头,没兜住的暮光细细碎碎洒了我一脸,复重重地一掐,往下低头,欲吻向我的双唇,我满眼抗拒之意,挣扎地更加猛烈,仍是无法动弹,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却半天不见他动作,心中侥幸地睁开眼来。只见贺骥自嘲一笑,“你对我,从来都是无动于衷。”
趁他稍有松懈,我钻出他的禁锢,看都不看他一眼,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是衣冠禽兽了,今后一定隔这个疯子远远的,放着温婉贤淑的雪娘不娶,逼自己娶一个不爱之人,亦逼着别人嫁一个不爱之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我理了理衣衫,抬眼看见斜阳欲尽之处,连翟站立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漫淌的霞光映衬出他绝色的容颜,平添烟火之气,薄唇鲜红,眼中倒映出前侧那颗金红的胡杨,火红晚霞将他的白玉脸庞染尽赤色,又在猎猎西风鼓动下一时势涨着了绯红将他的衣衫吞噬,整个人却如怒放在三途河旁的鲜红曼珠沙华般肆意张狂。
他遥遥凝视着我,复转身离去,他走后,那一轮日头终是落进了平沙。
我心中空落落的,提了脚步就去追。
贺骥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喃喃道,“阿雁,你表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你呢。”
关你屁事啊!我眼泪漱漱扑下,满腹的烦恼和苦楚终于灌满了我一身,贺骥这一点算不得什么的刺激,却让我憋了几天的眼泪生生决堤。
我挣脱他,蹲下身子,埋首无声啜泣,漠北干燥的气候不多时便风干了我的眼泪,干了又哭,哭了又干,最后仰首只剩下泪痕缕缕,被瑟瑟西风刮得生疼。
贺骥一脸漠然地看着我,不置一词。
忍无可忍的我不顾腿脚的麻痒之意,径直站了起来,逼近他,毅然决然道,“婚约就此作罢,你待如何悉听尊便。”抽噎着狠狠地蹦出这一句。
泥人也是有三分气性的,况且他今日来这么一通不就是成心给我添堵吗?我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答应那狗屁婚约的,撕破了脸皮就撕破了吧。我就不信他能把我剐了,若真是那样,我死了也要烧成一撮灰埋在连翟营帐旁。
我利落地转身就走。
入夜,
我去的时候主帐营里胡琴琵琶声一片,西北各位将领已在席位,我顶了诸人的目光,穿过祖父请来助兴的胡娘歌妓,穿过连翟和贺骥身侧空着的席位,木然在祖父身旁安坐。
被我打断的歌舞又若无旁人地继续。
祖父一脸受宠若惊地看着我,伸手替我拂拭去座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饭菜几乎推到了我那一侧,我掀了掀眼皮,已没有精力再去责怪祖父莽撞定下的,那将我心血耗尽的婚约。神色恹恹,因哭累了腹中饥饿,埋头大吃不理周遭。
“我闻连翟是连家长孙?”贺骥悠悠然开口。
我瞟了一眼,啧,听他这询问语气,谁知道他对连翟的身份已是截然肯定。我只是疑惑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未将连翟连家长孙身份泄露出去。军中之人亦皆以为连翟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连家远亲。
我亦不甚清楚祖父为何要隐瞒连翟的身份,或许是过于显赫引人妒忌。
却见旁侧的祖父生生折断了筷子,面上阴云密布,混浊的双眼不善地看向贺骥。贺骥亦眯了眼睛看向祖父。
许多将领都大惊失色,我却是一脸茫然,连翟的连家长孙身份有何不对劲?
却见话题中心连翟神态自若不为所动,便安下心来继续吃吃喝喝。
“连老将军怎生如此惊讶?”贺骥把玩着一酒杯,似玩笑道,“我问的是那个皇帝亲自易名为翟的‘连翟’,不是这不知何处来的山鸡。”
贺骥明知连翟是连家长孙,竟羞辱他!连翟知书识礼,博学广闻,有君子之仪,比贺骥好了不知千百倍,怎生配的上贺骥那‘山鸡’二字。
祖父面色陡然松动下来,气氛复又活跃,就连被讽刺的连翟亦无甚表态,无悲无怒,礼仪如常。
我愤然不过,重重摔下筷子,清脆一声,笑闹声再次凝固,坐在我身旁的祖父蓦地死紧地箍住我的一只手,掐得我生疼。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面前诋毁连翟。
“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掌了权就六亲不认的畜牲?”
我自问从小到大无甚特别对不起他的地方,还将他提拔为我最信任的二当家。他却一回来便要磨着祖父毁了我,现下又阴阳怪气地刺我祖父和连翟,不正是六亲不认忘了祖父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吗?
贺骥把玩的酒杯被我的怒吼哐当一声震落在地,挑了长眉目光晦涩地看向我,眼瞳墨黑,我却似看见了幽怨的冷光一闪而过。
复又瞟向连翟,连翟又凝视着我,我又怒视着贺骥。
剑拔弩张,诡秘的循环。
祖父打个哈哈,举起酒向各位将领道,“小儿女一时玩闹,望各位将领和贺骥切莫放在心上。”
众将连声道,不敢不敢。祖父复碰了碰我手肘,低语道,你表兄安危掌控在了贺骥手中,还不快去赔罪。
我狐疑地打量祖父,他难得正经一副诚然不欺的模样。复权衡了下,宁可信其有,我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踱至贺骥案前,旁侧的兵卒顺着递给我一酒杯。
我将它灌满到无可复加,溢出一滩。扔下酒樽转身就走,他逮住我的衣袖,似警告般沉沉低语,
“莫再逼我。”
我觉得真真是好笑,我何时逼他了?不是他仗势欺人吗?
气氛总算恢复了正常洗尘宴应有的样子,胡娘们也松了一口气,完整连贯地拉完几首曲子。一群西北的将领热火朝天挨个给贺骥敬酒,连翟身边一片清冷孤寂。
一群有目无珠的人,我揪着衣袖,像心也被揪了起来。闷闷不乐地将一块肉硬是戳成个蜂窝,碍于祖父的一番低语,我吞言咽理不敢伸张,板了脸苦大深仇地怒视那块在我碗里千苍百孔的肉。
倏忽间营外人声嘈杂,将士们止住饮酒高会,均将目光投至飘着鹅毛大雪的空中。
是一场雪。帐外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在黑夜之中显得莹白扎眼,不一会,白霜似地铺满了帐前的空地,漂白了挂着黄叶的胡杨。
十年之后,漠北荒芜干燥之地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祖父松了一口气,带着将士们兴致冲冲地出营赏雪,徒留气氛尴尬的三人呆在营帐。
“你不去看雪?”我佯做关心地问,将目光斜向地面,实则暗恨贺骥怎么不快滚别杵在这碍眼。
“雁然,又下雪了啊。”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了些希冀的神情,我莫名其妙,这有何干系。
我吐出啃了半日的一块羊排,紧接着起身朝他走去,顺了所有席位的酒壶抱在怀中,择了贺骥身侧的位置连翟对面坐下,一个一个掏出酒壶,重重地磕放在案几上。
不能和他硬杠,那就醉死他让他少歪叽,贺骥的酒量应是十分的浅。
我灌他喝,像是在跟我比快似的,我刚倒满了一杯,他就夺走,仰首喝下,酒水不停,遂我放下轻视之心,揽了几个酒杯,一一斟满。
他喝得太急,些许酒水从他嘴角淌下,顺着他的喉结滚入胸膛,浸湿了他雪白的衣襟,突然别过头猛呛几声,再回首时眼睛已带了动人心魄的绯红,神色却是清明依旧。
谁知道他去西南这两年,竟练出千杯不醉的本领来!
我愕然,忘了收回酒樽,酒水淌了一桌,贺骥任那酒水浸泡衣袖,一双通红的眼睛气势斐然神色复杂地逼视我。
此时乍惊一声砰然,我回神,是连翟倒在了桌上。我心下焦急,撑着桌子猛地挣脱贺骥的眼神,登时起身急扑到连翟面前。
我微微颤抖,轻轻拂开连翟的墨发,听到动静,他阖上的双目缓缓睁开,目光迷离,双颊绯红,见是我,一笑,竟是醉了。我掂了掂他的酒樽,空的。
我将人扶至肩上,带着他靠着我,将人引起来。我轻柔地架着他瘦削的脊梁,专注地向帐门口走去。
“你这般在意他。”身后传来被我忽视的贺骥声音。
“你要报复我,不关他的事。”我顿了顿,蓦地说道,“小时候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贺骥似掀了桌子,十几个空的酒樽清脆落地,伴着木几笨重的轰然声。他似站了起来,嘈杂过后,无言无语,寂静的雪夜,贺骥衣角滴落的酒水清晰可闻,我没回头,我亦没看见他的一身狼狈。
“他一无所有,迟早会害了你!”
我不以为然,揽着无声无息的连翟踏入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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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呀,
刚失恋的我化为一株柠檬树,
我就静静地看着他们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