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乱

　　外面的灯火差不多都熄灭了，江渲这才踩着月色归家，刚走过玄关就看到一楼沙发上窝着看闲书的女人，才堪堪将一缕青丝别到耳后，露出细腻光洁的脖颈，在桃红色的丝绒高领睡裙下衬托得格外美颜动人。江渔性子偏懒，但生得确实最有色彩的。秦潄年轻时也是艳压了整个京华的美人，正是一张轻嗅玫瑰的画报让这个越州秦氏偏房分支的小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江家的掌事夫人。当然，江辛华自然不会娶只有金玉其外的俗物，但不得不说，有一番颜色的女人到底是令人垂爱。
　　江渔便是一个让人垂爱的女人。这是举家上下的认知，遗憾的却是偌大的京华其实并未有多少人得以瞧见江家长女的倾城色，就像一个漂泊不定的传说流淌在坊间。此刻，传说本人瞧见了正在挂西装外套的江渲，就合了书从沙发上慢悠悠地蹭了过去，“哥，怎么才回来呀？”或许因为成年的原因，她说话的声音不是少女的软糯娇俏，而是清冷却细腻的，很是勾耳朵。
　　江渲径直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回答道：“联大的终业考在即，我这几日都会在系部办公室里陪学生们自习。”又倒了另一杯水给江渔，她接过来双手捧着，有些怕烫地用舌尖小心地试了试水温。
　　“辛苦了。成先生他们都很好么？”
　　“不太好。”提到这个，江渲的语气又沉了沉，疲倦的神色更加浓郁起来。他拿了一个橘子递给江渔，自己也慢条斯理地剥起了另一个。自家哥哥的做事风格江渔已经很熟悉了，这不就是在暗示“吃能不能堵住你的嘴”吗？想了想便也觉得自讨没趣，便回到沙发继续看闲书了。
　　见状，江渲也没做什么反应，径直往餐厅走去。饭桌上还摆着一小碟蒸蛋，用玻璃罩盖着，隔着水雾仍然显得色泽诱人，饶是已经在学校食堂吃过饭的他也不由得晃了晃神，拉过凳子坐下来慢慢地品尝。
　　这些日子确实是太忙了。时局动荡，本该是净土的联大此时上下无一处不喧嚣骚动，无一处不暗藏玄机。党派纷争的年代，政商犹如国际象棋棋盘早已布谋、掠夺得黑白分明，唯有书桌所立之处，混沌一团，引来各方垂涎。他所在的人文社会发展学部则几乎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被世人戏称为联大“说话四家”的中文学系、新闻学系、政治学系、外交学系聚集了全国上下、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自然也是有势力者爪牙所征之地。外有虎视，内有狼踞，无论是立命济世还是偏安一隅的，无论是结党营私的还是茕茕孑立的，都被卷入到一派算计之中。
　　他摇着汤匙品尝这久违的温暖，脑子里浮现得却是这几日的疲惫不堪：他身为教长，却难安于学术。终业考本就是要给勤勉敦学者一个答复的，却总有心怀不轨的学生在试卷上大放厥词，引得当局前来提审质询。各学系的教授先生们无论才学、威望都是叫得响的，可政见上却实在迥异，甚至有几位针锋相对。
　　最后一勺蛋羹也滑进了腹中，可经过这么一番思索，食欲已经消退了很多。“成鸾”，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这两个字，舌尖不自觉地抵着后槽牙，生出来几分恼怒之意。
　　江家与成家算是世交，祖辈都是出仕，后来却一个从商一个治学。但毕竟同辈之人众多，也并非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听着长辈的安排，很多人都择了随心所欲的路子，像江家的长子选择去联大教书，而成家唯一的女儿成鸾却成了新闻界操控风雨的一把好手。成飞何是成家唯一的儿子，单名奕，飞何是他的字，自然备受宠爱，也活得率真随性，偏偏喜欢新闻，要做个记者。成鸾一向宠爱这个弟弟，两人兴致相投倒是叫他们在联大教授国文的父亲头疼不已。然而就在一年前，成飞何便向学校请了假，带着若干同窗要赴州南做前线战事报道。战乱年间，强求所有的学生都乖乖死守在书桌前固然是不道义的，再考虑到他一向在学校里的激昂言论，新闻学系的主任便也答应了。
　　这些本与江渲无关，然而，成奕与江滟的缘分的纷繁纠缠自然是一种头疼，今天上午出现在级部办公室的成鸾才让他觉得事情变得不太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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