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落江莲归未得

　　“居士，就在前面了。”秋复的声音在空旷无人的村庄响起，显得无比的突兀，甚至还能听到阵阵回音，“就是前面了，但愿他们还没有被发现。”秋复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拜了拜。
　　秋禾一脸复杂的看着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有些事，还是让他亲眼看见比较好，毕竟，这里面还有他的牵绊。
　　秋复搬开挡在地窖门上已经潮湿发霉的草垛，一边伸出手在鼻子边上扇了扇，一边跟疑惑道：“怎么这一路下来都不见一个人？村民们也就罢了，怎么也不见那伙强盗？难道他们以为村子里没有人了改去下一家了？”
　　他掀开地窖的木门，顿时一边尘土飞杨，就像沉寂了很久无人问津一样。
　　“这是什么味道？！好臭！”恶臭铺天盖地的袭来，无孔不入的往秋复身体里钻，秋复赶紧捂住鼻子。
　　秋禾默默屏住气，等待秋复的下一步动作。
　　“乡亲们！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来了！”
　　地窖里极为空旷，秋复的喊声在里面轮了个转，却没有听到回应，他有些着急了，冲着里面 再次大喊：“刘大娘！”
　　“李伯伯！”
　　“村长！”
　　没有！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秋复如坠冰窖，明明还未入秋，他却感觉自己就像刚从冰水里打捞上来一样，凉的彻底。
　　“初醅！”
　　“初醅！！”
　　“初醅！！！”
　　依旧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秋复没有管秋禾这个自己费尽心思才请来的高人，在门闩那块随意摸了两下，找到了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两下就滑了下去。秋禾也没有在意秋复的态度，见他下去了，直接一个飞身，衣袂飘飘的落到了地窖里面。
　　进去之后，腐臭的味道更加浓烈，秋禾略感不适的皱了皱眉，这里面死气很重，还掺杂了一 丝很微弱很微弱的妖气。
　　秋复目不能视物，沿着地窖的墙壁一路摸索，一般像这样的地窖里面都会装几个照明用的烛台，只是秋复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只能胡乱地去寻找。“咚”的一声，秋复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秋禾实在看不下去，屈起手指，指节在墙上轻轻敲了三下，霎那间墙上所有嵌着火把依着次序挨个点亮，整个地窖在一瞬间就被照的通明。
　　待秋复看清楚自己脚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连掩着自己鼻子的手 都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使劲的眨眼睛，一脸难以相信的模样，一 边不住的后退，一边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明明，明明昨天大家还活的好 好的。”
　　秋禾不甚在意的打量着地窖里的东西——一堆还没腐蚀殆尽的尸体。
　　看衣着，应当和秋复说的一样，是村子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然看起来还不少全是死于疫病，尸体上爬满了白花花蠕动的蛆虫，在他们的眼眶里、耳朵里、嘴里和皮肉见钻上钻下 来去自如，看样子已经死很久了，皮肤早已不复生前的紧实，才能让这些软趴趴的虫子毫不费力的进进出出。
　　“呕。”秋复终于忍不住了，弯下腰扶着墙干呕。
　　秋禾依旧没有打算去帮他一把。
　　好不容易好些了，秋复还弯着腰，借着微弱的火光，勉强看清自己的鞋上已经爬上了臭烘烘的蛆虫，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到自己刚才不小心踢到的东西，那赫然是一个人头，那人死前应当非常的痛苦，满脸写着死不瞑目四个字。
　　秋复感觉受到了刺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已经不在那个恐怖的地窖里了。
　　他正躺在一张竹床上面，四周传来悠悠的莲花香气，耳边流水潺潺，悠闲惬意的仿佛之前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只是黄粱一梦。
　　“醒了？”秋禾就半靠在离竹床不远的贵妃椅上，手里虚虚握这一本书，书已经翻过了大半 ，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居，居士。我，我... ...”秋复看着秋禾，腹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倒出口来问他，可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知道村里人怎样了。
　　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干的。
　　还想知道... ...初醅在哪里？
　　还是说，其实他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在什么时候被莫名其妙的下了幻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但是在这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秋禾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他的情绪。
　　秋复感到一阵牙疼，他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和这种人打交道，你永远也看不出它有什么意图，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因为他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好像所有的事都不能让他驻足，哪怕只是一瞬。
　　“什么问题。”秋复抬起脸，波澜无惊地看向秋禾，好像受的惊吓太大已经心灰意冷了似的。
　　“你以前中过毒？”秋禾问。
　　“... ...是的。”秋复都已经做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准备，没想到秋禾却丢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什么时候的事？”此刻的秋禾更像一个关心弟弟的兄长，问的十分自然。
　　只略微思索了一下，秋复回答道：“大约是一年前吧，那个时候我家还在江南地区占有一席之地，那年家父早就已经下了南疆，家里的生意也早已由我全权打理，只是在下不才，在经营中偶与他人发生争执，不料对方心胸狭隘，暗下毒手，虽然最后郎中已经替我治好，但我这身体是一年年的看着衰弱，后来赋役逐渐沉重，家母离世之后，我干脆变卖了家产，南下寻我父亲去了。”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秋禾点点头，看了秋复一眼。
　　他似乎在那个眼神里看到了... ...怜悯？
　　“怎么了？”秋复有种不祥的预感。
　　秋禾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幽幽的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反正你早晚都得知道的。”
　　秋复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才你在地窖里吸入了过多的瘴气，我为你疗伤的时候发现你身体里一直潜伏着一股妖毒。”秋禾缓缓的道，“它一直在你身体里，不断蚕食着你的身体，从你身上吸取养料来壮大自身，直有一天会把你拖垮。我之所以要问你是不是中过什么毒，就是因为这个，此毒来自上古异兽，蜚，按理来讲是不可能出现在你们这些普通人身上的，但是,你... ...一般来说他们受到天规的限定，是不可能擅自伤害你们这些普通人的，除非... ...”秋禾顿了一下，看向秋复。
　　“您尽管说吧。”
　　得到了当事人的首肯，秋禾点点头，继续道：“除非你身上有什么从天界下来的神器，这个时候有的神明会借助它们的力量去把这些东西取回来。”
　　秋复若有所思的回答道：“若是说什么神器，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家父临走之前给了我一 件物什，说是往上许多辈的时候秋家有一次大危机差点倾家荡产，幸遇贵人相助，那人将这件物什 与无数金银送与先祖，秋家才得以维系下来，后来这件物什就作为传家之宝被传下来，只希望后辈们有一天要是遇见那人的后代能够报答他的恩情。”
　　“什么物什？能否借来一看？”秋禾问。
　　“自然。”说着，秋复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家父之前就叮嘱过我，命丢了这东西都不能丢，这是秋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信誉，所以我一直不敢怠慢，变卖家产的时候也把它留了下来随身携带。”
　　秋复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条白玉腰带。白玉温润，中间最大的一颗镂空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花瓣形态各异，曼妙生姿，就连花瓣上的纹理，花蕊里细小的绒毛都一丝不苟的刻画的淋漓尽致，就仿佛真的有一朵莲花在凛空绽放。
　　“这... ...这是... ...”秋禾失态了，他看到这件东西的一瞬间，眼睛睁的老大，似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是他的东西。
　　秋禾站起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触碰这件故人的旧物，这才想起这件东西现在是有主的。
　　“我可以碰它吗？”秋禾抬起头，问道。
　　秋复点点头。
　　得到主人的许可，秋禾的指尖轻轻抚过白玉的表面，抚过莲花的花蕊、花瓣，再到花蒂。这 是他亲手雕上去的，用了三天四夜的时间，投入了所有的时间与耐心，几乎是不眠不休的，才将自己的心意捧着送到他面前。
　　“居士是，认得这物件？”秋复小心翼翼地问道。
　　秋禾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都没说话，任凭空气就这么寂静下来，秋复知道，他需要给秋禾一点时间消化一下。
　　沉默了良久，秋禾突然开口道：“你之前身体里余留着蜚的毒，后来又被瘴气所引导，据我推测，地窖里的那些尸体生前都是得疫病死的，古书有云‘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他们应该就是死于蜚带 来的疫病，这样所形成的瘴气，和你体内的毒本就是同源，它们相互催化，一旦成功，命不久矣。”
　　听到这里，秋复并没有如秋禾中的那般崩溃，而是终于释然了一般，波澜不惊的问道：“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对吗？”
　　秋禾并没有马上回答，说实话，秋复这人他也没有认识很久，但是他和自己以前接触的人都不一样，而且，秋复还给自己带来了关于他的消息，无论如何，秋禾都不想，或者是不忍心，直接宣判他的死亡。
　　“能告诉我关于那个村子的事吗？”秋复笑笑，他已经明白了，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固执的想要知道一切的真相。
　　“我在你颈后发现了一个幻术咒，这你应该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秋禾的眼神没有焦点，就这么看着地面，说道，“那个咒法不只是单纯的营造出一种幻境，这个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和曾经存在的人，都是真的，只是其中的一切都在施术者的控制里，他们说的话，有些是生前的真实经历，有些确实被操纵着控制而说出来的。你暂住的那个村子，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消亡了，你从进入村子的那一刻起，所经历的都是假的。”
　　“嗯。”秋复应了一声。
　　“我觉得幕后者布下这个局，他的目标可能是我，而你只是受到了牵连。”秋禾抿了抿唇，“抱歉。”
　　“无所谓。”秋复自嘲的笑笑，“我早就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小的时候为秋家发奋刻苦，长大 后为秋家左右逢源，甚至为此丢了性命，再后来我终于决定放弃，还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结 果这一切又都是假的，其实，即使我活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还娇生惯养的，与其活着，我不如死了算了，听您说人死了不会消失，回去到地府再次轮回，我 在想，如果我去了地府，会不会还能再续一段痴心妄想的前缘？”
　　“会的。”一定会的。
　　“居士，这条腰带，对您来说应该很重要吧。”秋复问。
　　“是，这是我故人之物。”秋禾没有瞒他。
　　秋复放声大笑，道：“那便赠予你吧，也算是我功德圆满了，只是我早已传书给家父，要下 南疆去找他，只想求居士如果有一天途径南疆，能够跟家父说一声，儿子不孝。”
　　屋外竹林里群鸟惊起，仿佛也在为一个青年的未来感到悲拗。
　　“居士，我这，应该不算是索求吧。”秋复看着他。
　　秋禾笑笑。
　　“自是不算。”
　　明明是初识，却仿佛认识了许久。
　　这是秋禾第一次为凡人而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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