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彦 本乡

　　夏彦 本乡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夏彦被吓了一跳。
　　看着对面墙上的时钟，坐在接待台里，左手百无聊赖的转一支无辜的墨绿铅笔。
　　刚要低头再试试看面前摊开的纸张，有脚步声从门口进来。
　　夏彦抬头。然后就这么着被吓了一跳。

　　“你……的头发？”
　　“噢。”面对夏彦抽筋的脸，本乡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冷静，伸手挑起一根金灿灿的发丝：“换换口味嘛。”
　　接过轻如无物的包包，夏彦感觉自己的发声器官斟酌再三，颤抖了两下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与此同时，本乡已经迈进阅览室的门，在高大书架后面，一晃不见了。

　　“你怎么像个老爸似的。”
　　闻言夏彦一口酒差点儿没喷出来。
　　清隆边擦着似乎永远擦不完的玻璃杯，边漫不经心的瞄一眼今天休息的电脑：“那群孩子都这样。”
　　夏彦咳嗽了两下，继续嘬着酒。
　　稍微抬头就能看见舞台上，偌大一套鼓组后面低着头不用看也知道正沉醉的本乡。那一丛挑金的头发即使在Enigma这种程度的灯光下一样很耀眼。
　　不知怎么的，有一点感觉到郁闷。
　　“喂，那种样子学校允许进入吗？不会被训导主任在大门口拦住之类。”视线仍旧停留在舞台上，夏彦一脸若无其事的问道。
　　半晌没人搭腔，抬眼正面对着清隆抽筋的脸，搞得夏彦一阵恶寒。
　　“………………你食物中毒了？”
　　“你才食物中毒。你不知道么？”
　　“…………什么……不知道？”
　　清隆摇摇头：“你都怎么带小孩的阿。本乡已经是大学生了阿。”

　　夏彦工作的图书馆有一处小小的展览室。出资建立图书馆的家族从十几代之前便对文学艺术之类感兴趣——否则也不会无故出钱做盖图书馆这种公益事业——收藏颇丰。展出其中的部分，算是对家族荣誉的一种宣传，也确实的吸引了不少游人。
　　展览室布置的像大号的客厅一般，有着皮质沙发、西式的茶几和地毯。采光良好，视野又宽阔。
　　也说不出是出于尊敬或者是其他，夏彦除了某一次之外，鲜少在阅览室内进行工作之外的活动。于是在读者稀少或者天气不好的情况下，午休时间在展览室度过已经成为不错的选择。
　　就好比像现在这样懒散在沙发上。靠背部分厚实柔软，吃完午饭倒在上面似乎眼一闭就能睡着。
　　吃剩的便当外包装还摊在茶几上。喝瘪的纸质牛奶盒也放在一边。但是不想收拾。
　　就这么望着天花板。
　　吊灯真是华丽阿…………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游走。
　　因为除了国民公休日每天都要上班，星期的概念对夏彦来说基本没有。
　　所以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本乡除了周六、日外也时常会来……
　　不，确切的说，他连现在学生们有没有开学都不知道。虽然交通工具上穿制服的孩子们明显多了起来的样子……
　　夏彦觉得思维有些障碍，抬起手抚上额头，不由叹了一口气。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夏彦用力闭了两下眼睛，站起来。

　　是放在门口接待处的电话。怎么样也是公共场所的图书馆，电话机总是有一部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的样子——转盘上的数字已经有些模糊——是早就被淘汰掉的款式。
　　“您好，村上图书馆。”
　　“阿，夏彦。我是本乡。”
　　哎哎……反应了一会儿，夏彦记起有一次本乡问自己的联系方式。
　　当时看着他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掏出手机，夏彦如实回答：“手机的话没有。不过图书馆有电话。”
　　然后本乡皱了皱眉头：“那我知道。我就是打了电话才找到这里的。”

　　没想到他还真用了这个号码。边这么想着，边问道：“怎么，有什么事情么？”
　　“呃……”本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下午的课要使用的书籍，忘记带过来了。想问一下，图书馆里有的话……”
　　“这个……”夏彦抬眼扫过墙壁上的时钟——刚好指向1点钟差10分。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不麻烦了……”
　　“不，没关系。你要什么书？”

　　即使在驾驶座上，也似乎能感觉到这个方向上带有学生气息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似的。
　　后座上扔着一个纸包，里面是本乡要的书——都是些英语和数学类的课本。那座图书馆里竟然翻得出这样具有学术味道的书——虽然这样说可能有些无礼——夏彦由衷的感到诧异。
　　话说回来就这么丢下工作跑出来——虽说是午休的正当时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的。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所以带着墨镜朝窗外望去，连路人的性别都有些分辨不清。
　　“这样能找到么……”

　　大学……校园内的本乡么。
　　脑内不由自主的构想着。大致与第一印象的形象重合。只是……
　　“怎么想还是有些不搭调吧……无论大学还是校园的……”
　　自言自语的时候，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刚好看到本乡站在一个大门口不时环顾的身影。
　　直到自己把车停在他面前，摇下车窗的时候，他才一脸恍然，转而笑了。
　　普通的黑色T恤配以左臂白色护腕和护肘，带有口袋的水洗布裤子配以白色的休闲鞋。为了配合秋天，还有单色的围巾。
　　走进了夏彦才发现，本乡带了一副金丝框的眼镜。

　　“你好。”
　　“你好。”
　　“真是麻烦你了。只是下午的课实在是十分重要……”
　　“哪里。也不是很遥远。书的话在后面座位上。”边说着边抬手指指后面的位置。
　　“那么，快到上课时间了，我先走了。下次请你吃饭~”关上车门，本乡笑一笑，朝夏彦挥了挥手，转身朝校门走去。

　　夏彦不由自主的唇角上扬，伸手要发动车子。
　　一阵音乐声传来。是自己熟悉的曲子……要说在哪里听过却记不起来。
　　条件反射的一抬头——原来是手机——是本乡的手机响了。
　　并没有因为正在发声的手机而停止脚步，一手抱着满满装着课本的纸袋，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似乎是熟识的朋友，夏彦听到本乡很大声的说了一句“是这样阿”，然后他就从校门口消失了。
　　夏彦的手停在半空中。

　　坐在车子里看了看周围或进或出的年轻人们。不由自主的掏出打火机。
　　本乡的打扮在这里还算是普通的。真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从哪里遗传到了“打扮怪异的学生都不是好学生”这样怪异的想法——这些大学生们明明就比身为专职音乐人的本乡他们主唱的打扮还要……说不好是花哨还是乱七八糟的……
　　“最近的年轻人怎么品味这么古怪……”
　　对本乡的头发算是释怀了。打开车窗弹烟灰。

　　一直以来，都是本乡来图书馆。
　　或者，他说晚上Enigma会有演出，自己过去。
　　过去的几个月里，从没想过在这两处地点以外的地点见面。
　　也没想过和本乡聊限定话题以外的事。
　　……限定外的事倒是做了几次。

　　现在想问他号码也只能等下一次他来图书馆了吧……

　　然后，夏彦怀着这样的想法过了13天。
　　会注意到13天是因为自己图书证项下的那几本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会借的那些理科用书。
　　当然区区几本书再过上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过期。看着他们，就感觉莫名的烦躁。
　　“这样都不能再借书了……”
　　这样的念头产生时，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就整天的呆在这里，几乎从没有将书带回家的机会。

　　“在等小鬼？”
　　一下班就没有动机的到Enigma，听不顺耳的音乐，喝不对味的酒。
　　恍惚间听见清隆的声音，夏彦抬起眼来，有些对不上焦距。
　　然后听见清隆叹气。
　　一双手臂将自己拖起来，随后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倚在什么地方的姿势。
　　有人按按钮的声音，白炽灯的启动器吵闹着，红点闪动了两下，就晃得夏彦抬起手臂挡起眼睛。
　　一杯水被送到嘴边，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宽大，顺着手臂望上去，站在沙发边的清隆足以媲美本乡家吉他手般的高大。
　　“喂，少装死了自己拿着。”
　　语气的使用听不出来是冷漠还是不耐烦。
　　夏彦闻言只是一笑。向空气中，名为清隆的轮廓伸手。
　　清隆的手抚上头顶。
　　整个人形逆着光显现出一个轮廓。眯起眼睛想看看清隆的表情，却以失败告终。
　　老板将尚温暖的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背过身去，关灯离开了。
　　留下夏彦一个人在心底嘲笑自己。
　　是不是真的非他不行。

　　当已然变成黑发的本乡，将一摞书沉重又安静的堆上桌面时，夏彦连头都没抬。
　　“……夏彦？”感觉到又1分钟过去了，本乡试着轻声喊了声。
　　拿着铅笔的右手和眼神一并停住。然后从柜台后面出来，拖着本乡就向外走。
　　“喂夏彦？！图书馆……”
　　“馆长在，偶尔一次没关系。”一步没停的迈向停车坪。
　　“可是……”
　　“没有可是。”

　　莫名其妙的被塞进副驾驶。安全带被抽出来，然后粗暴的塞进自己手里。
　　关车门的声音就像在赌气。
　　一路上驾驶员都没有说话。本乡偶尔侧眼小心的瞄，也只见到石膏像样光泽和质地的面孔。

　　“下车”的命令响起时，本乡愣了两下。
　　手臂被拖曳着，进的是商业街区最大的电器行。
　　“喜欢哪一个。”
　　嗳嗳？
　　看着柜台里琳琅满目产品，本乡不禁发问：“你要买手机？”
　　夏彦挑下眉：“对。挑一个。”

　　抱着一个SHARP的盒子，跟着夏彦走出门口的时候，本乡由衷的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傻。
　　幸好刚才利索的掏卡9020c刷的毫不含糊的某个男人径直朝停车坪移动。“除了跟着别无他法”，在目前的状况下反而是最幸运的选项。
　　这种幸运持续到车门前。
　　夏彦伸手进口袋套钥匙。
　　然后又把手拿出来，没有钥匙。
　　本乡面对着夏彦的背影，听见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夏彦转身，从本乡手上拿过盒子。
　　从里面掏出店员辛苦包好的手机，递给本乡。
　　“把这个号码记下来。”

　　“然后把你的号码存上。”

　　其实夏彦对本乡的第一印象，大部分都是分毫不差。
　　这并不是说夏彦看人有多准，只是与绝大多数人相反，本乡有些出乎意料的表里如一——除却They’d的部分。
　　乐队是在社团练习认识的学长组的，原本找的鼓手突然有急事回老家了，扔下转天就要处女秀的其他三人急得团团转，活马当死马医的把本乡找去。
　　那时候本乡正跟他那个玩贝司的学长一样处于升学考试之前的阶段——虽说是学长，众人口中跳级成瘾的本乡其实跟他是一级——只是那时候做学长的已经决心放弃学业转行做音乐人，而本乡还背负着父母的期待老师的期望之类的好学生责任要备战升学考试。
　　说是只一天。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本乡便投入了120%的热忱和精力练习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给了They’d一个没有差池的“第一次”。

　　然后They’d就正式成军了。另外三人无论如何也不放本乡离开。
　　于是青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月。本乡和家里闹翻了。
　　母亲的眼睛哭的像桃一样。父亲皱着眉头不停的抽烟。
　　说是本乡长这么大了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
　　说着说着就父母就相互埋怨起来，说学什么不好当初就不该让本乡学乐器云云。
　　本乡只是沉默着。每天依旧乖乖上课，补习，做功课，练习。

　　有演出的时候头也不回的离开家门。

　　其实当初母亲要本乡学的是小提琴。大概是国小三年级的时候——那时本乡刚刚完成第一次跳级。
　　大约一年之后他能够熟练的在客人面前表演，然后有一天母亲领着他客气的向老师表示已经不想再学下去了。
　　然后市区的国立游泳馆里，每天清晨除了欧吉桑之外更衣室里多了一个幼小的身影。大家看他年纪小觉得有趣，连培训费都不收的轮流教给他各种泳姿。
　　后来游泳成了锻炼的形式，也有带队的教练找上门来问要不要本乡进入专业队伍练习，本乡很认真的看了父母的脸色，然后摇头。
　　之后是各种各样的。

　　本乡也对照过有些书本上所讲的，所谓“父母将自己未完成的愿望强加于儿女”之上这种论调。然后把那本书扔进了垃圾筐。
　　因为自己是出于想要了解的愿望才去学习。父母给自己提供了进行各种学习的条件，对此本乡一直心存感激。
　　至于潜意识里对父母的愿望所进行的观察、揣测乃至忠实执行，本乡并没有特别进行理会。
　　所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本乡恭敬的双膝跪地向父母呈上他们所期望的，然后申请离开家到距离学校进的公寓独自居住。
　　背包里只有鼓槌的本乡跪了将近两个小时、得到叹气加允许之后，才奔到Live场地，在紧迫的时间内匆忙上妆。

　　“还真看不出来耶……虽然是一副好学生的面孔。”夏彦伸手在烟灰缸里弹两下。
　　“恩？很普通不是么？”坐在对面的本乡似乎很认真。
　　“喂，你觉得你这个年纪上大学很普通？要我这种大叔颜面何在。”夏彦笑。
　　“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阿。”
　　夏彦一愣神：“喂，你总是这么认真的说这种话么。”
　　“？”
　　“算了算了……”
　　“对了，真没想到你住的地方是这种样子。”边说话，本乡仿佛确定似的环顾着周围。

　　某日，本乡说为了赔罪，请夏彦吃饭。
　　夏彦皱眉。
　　赔罪一词觉得蹊跷，却又没有推脱的余地似的。
　　只觉得本乡一声不吭的又将发色染回，没了责备的机会有些懊恼。
　　“那个……不是说好要请你吃饭的？可以去你家么。”失神想着，突然听到本乡开口讲话。
　　然后夏彦以肉眼观察到了本乡两颊的色彩渐变。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
　　接收了夏彦的邀请，两人现正在夏彦宅的餐厅内面对一桌残羹。
　　“呃……”本乡思考：“应该是只有浴室没有厕所的感觉？”
　　“……那是人住的地方么。”夏彦觉得好笑，又有点莫名其妙。
　　墙上的钟，指向三点。

　　大约十一点三十，夏彦家的门铃就响起来。
　　夏彦开门，然后让拎着大包小包的本乡在客厅里呆着，自己躲进不知哪里干嘛。
　　本乡走进厨房套上围裙，打开冰箱看了看内容物。
　　有冰块，有啤酒和新鲜的蔬菜。一盒草莓。还有冰激凌。
　　本乡正愣神盯着哈根达斯的香蕉味冰激凌发呆，一双手臂就环过来。
　　一转脸被吻个正着，本乡手挥了两下把冰箱门碰上，身体不由自主的后倾，倚在那个大半人高的家用电器上，后背冰凉。
　　结果本来打算下厨的本乡用夏彦做饭的功夫喘了口气，就直接吃饭了。
　　于是安稳的吃完饭时，已然接近下午三点整了。

　　“喂，那天很生气？”
　　夏彦僵住。弹烟灰的手指停留在烟灰缸上方，有烟缕缕上升。
　　“也……也没有。以后那种什么社团旅行打声招呼也好……清隆也很苦恼……”
　　“老板那边有打招呼的，放心好了。”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本乡突然感觉到敏锐的视线。
　　“…………你是说，是清隆那家伙准了你的假？”
　　“呃……………………”本乡伸手抓抓半长的黑发，环顾一下：“哦我去个洗手间……”
　　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本乡第一反应是躲远一些……

　　手臂搭上旁边的椅子，夏彦活动着疲惫的脖颈。
　　毕竟刚刚才完成了好几项重要的体力作业……边想边把烟卷咬在唇齿间。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一个脑袋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天花板。
　　“喂喂，洗手间很干净哦。”
　　本乡的语调听起来有着愉悦的成分，让夏彦感到不快。眯起眼睛：“是啊。”
　　视线不由自主的游移。
　　听着本乡似乎控制不住的轻笑。

　　………………切，早知道就不做多余的事了。
　　早该知道会被这天才死小孩看穿。
　　什么为了迎接客人刻意打扫这种事情本来就有点傻吧。

　　胡思乱想着，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印。

　　“谢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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