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阿呆又咳嗽了起来，还是深秋时节，他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咳嗽之后，脸上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晕。
　　陆希声将水递给他：“阿呆，你现在怎么样？”水由竹筒装着，里面盛着的是山泉水，味道清甜。
　　阿呆摇摇头，他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
　　陆希声放慢脚步：“倘若难受，咱们就休息休息，不着急这一时片刻。”
　　刚刚陆希声的手不小心触碰到阿呆的皮肤，冷得像冰坨子。
　　阿呆嘴唇泛白：“继续走。”
　　陆希声发现阿呆很怕麻烦别人，就算难受也自己咬牙忍着。
　　灯火阑珊处在南浔，南浔在鬼谷的东北方沿海一带。赤水之战后，魔界很是消停了一段时日，南浔借着这样的机会得到了一口喘息。
　　陆希声第一次出远门，在路途之中竟然遭到轻浮浪荡子的调戏，她才发现女装出行多有不便，于是在路上便换了一身男装打扮。
　　她身量本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上那么一点，换上男装后赫然是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
　　她又在路上买了两个斗笠，给她和阿呆头上一人戴着一个。
　　天色渐晚，她看阿呆今日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于是便想着早点找个地方休息。
　　陆希声：“阿呆，你们有没有什么故交，可以让我们去暂时投靠一下的？”
　　阿呆：“没有，遇到白菜之前，阿呆只有蜘蛛陪伴。”
　　他又想起那只死去的猫了。
　　陆希声：“那你就没有什么叔叔伯伯，秦前辈的至交好友？”
　　阿呆：“阿呆，不相信他们。”
　　陆希声：“这是为何？”
　　阿呆：“笑是假的。”
　　陆希声：“你真是心若明镜，连他们是假笑都看得出来。”
　　也难怪阿呆不信任他们，阿呆的弟弟好端端地怎么落到阴蚀王手里的？
　　这么重要的人，秦前辈一定找人保护得很好，说不定秦家出了内鬼才会落到这步田地。所以跟秦家之前沾边的人，一个人也找不得，说不定谁就把他们卖个底掉。
　　陆希声用一颗小红宝石换了一头毛驴，她便让阿呆坐在她身后，这样可以省不少力气。大部分时辰阿呆精神尚可，偶有不济之时，阿呆便睡了过去，陆希声可以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走水路去灯火阑珊处是最快的，陆希声沿路打听，他们可以从莲花渡口坐船去南浔。
　　莲花渡口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讨生活，陆希声和阿呆一出现，便有很多人来问他们要不要住店，说自家的店又干净又便宜。
　　陆希声神色冷峻，不理会这些人，自行往莲花渡口的街道上走去，最后看中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靠谱的客栈。
　　客栈名唤如意客栈，名字最寻常不过，带着一点土气，陈设有些年头了，看得出老板也是个俗人。
　　里面的店小二很有眼色，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去，又使唤人将他们的小毛驴拉去喂些吃食。“两位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陆希声找了客栈二楼一个角落坐下，这里人少。
　　“先来两碗热汤面，一碗加辣子，一碗清汤，再来一碟手切牛肉，其他有什么好酒好菜看着上一点罢！”陆希声说道，她声音清亮，雌雄莫辨，甚是好听。陆希声很能吃辣，口味也重，而阿呆一点辣都不吃，喜饮食清淡。
　　“得嘞！”店小二吆喝一声，“客官可有什么忌口？”
　　陆希声：“盐不要放多，小菜要清淡的，再就是忌慢！”
　　“得嘞！”店小二又对着内厨报了几个小菜。
　　热汤面上得很快，陆希声的那碗汤上浮着一层香味扑鼻的油辣子，陆希声赶紧用筷子夹起面条来，吃了一口。
　　再一抬眼，阿呆已经把他那碗里的面条吃完了。
　　陆希声：“……”
　　阿呆微微一笑。吃完热汤面之后他的脸色好了很多，嘴唇也有了一点红润的颜色。人冷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碗热汤面更好的了。
　　陆希声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热汤面，一边听着客栈里一楼的客人天南地北地胡吹，希望也能听到一点关于师傅的消息。
　　陆希声对什么都挺感兴趣的，特别是这些江湖事。她耳力极好，听到一个老人的叹息，那个老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看着日子过得很窘迫，他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在客栈里买酒喝。
　　长长的叹息过后，老者悠悠道：“你们可听说过前几日秦家被灭门之事？”
　　“怎么没听过，偌大的秦府，一夜之间全死光了！连一条狗都不剩！”
　　陆希声担忧地看了阿呆一眼，阿呆仍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可怕的事。
　　陆希声：“阿呆，我们走吧？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也累了，可以早点回房里歇息。”
　　阿呆却摇头：“白菜吃饱。”示意陆希声继续吃东西。
　　他的眼神很温和，就算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在他眼里留下什么别的东西。
　　陆希声看阿呆脸上没有露出异样，于是继续大口吃着自己碗里的热汤面，又夹了几筷子牛肉吃了，这家客栈的牛肉味道做得不错，软糯入味。
　　秦府的事看来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
　　只听那边继续说道：“你们说这事儿是谁干的？”接着又压低声音道，“不会又是那一位吧？”
　　那一位，指的自然是阴蚀王，除了他，还没有谁能让人害怕到连名字都不敢提。
　　旁边有人接话，“有能耐杀秦若风的，除了他还有谁？！”
　　“他要杀多少人才会罢休？！秦老爷为人中正，做了不少好事，又怎么得罪他了？诶，不知道下一个死的又是谁？”
　　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很喜欢八卦，接着那边又开始讨论起阴蚀王长什么模样来。
　　有人说他长得凶神恶煞，脾性暴戾，别人多看他两眼他就会暴起杀人，还喜欢吃小孩；有人说曾经见过他，他长得三头六臂，半人半兽，与野兽为伍，最凶恶的野兽也都听他号令。
　　那边话题一转，又开始聊起了灯火阑珊处里哪位姑娘最漂亮。
　　一个大鼻子又秃顶的中年人开始说他曾经有过多少个女人，又对灯火阑珊处里的姑娘如数家珍。
　　他是一个帮派的小头目，手底下跟着几个兄弟。
　　他洋洋得意地讲着自己给别的男人戴绿帽的经历，然后又谈论起自己最近得手的猎物有多么年轻漂亮，又对他如何痴迷，他那恶心的鼻毛露在外面，显得整个人愈发油腻。
　　陆希声看了油腻男子一眼，简直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他周围的几个手下都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不停地追问更多细节。
　　油腻男子眉飞色舞道：“要说我玩过的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大哥，她是指的谁？莫不成是灯火阑珊处的花魁蝶魄？！难道老大还和她有过……”
　　听到蝶魄这两个字，陆希声耳朵竖了起来，这不就是秦前辈留下的信物中提到的人？原来她竟是灯火阑珊处的花魁。
　　油腻男子笑而不答。
　　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敬仰，只觉得油腻男子简直有通天的本事。
　　“大哥，蝶魄可是寻常人等见一面都难的，据说有个富商为了见她一面，在灯火阑珊处一掷万金，但是蝶魄都没给他这个面子。大哥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蝶魄搞到手的？教教小弟们。”
　　中年油腻男子嘿嘿一笑：“那等俗物怎么入得了蝶魄的眼？自古美人最爱英雄，我自有我的本事。”他又从贴身的胸口中拿出一把折扇来，在众人面前展示一圈。
　　那把扇子甚是雅致，扇面上的墨宝不俗，扇骨也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木。
　　众人瞪大双眼，齐齐发出低呼。
　　“大哥，这难道……就是再多银子都买不到的流萤扇？听闻想要见蝶魄需得凭一把流萤扇，持流萤扇的人，将得到灯火阑珊处最尊贵的待遇。若无流萤扇，绝无可能见到蝶魄。”
　　中年油腻男子一笑，“不错，这是蝶魄亲自赠予我的。”他又缓缓道：“我这次，便是要去灯火阑珊处见她。”
　　众人更加惊讶，流萤扇万金难买，多少达官贵人想见蝶魄一面，蝶魄都不肯赏脸，而蝶魄竟然将流萤扇赠给了他，这是多大的殊荣？
　　展示完流萤扇之后，油腻男子又快速将流萤扇收进了自己的怀里，看样子很是宝贝这把流萤扇。
　　“自古美人爱英雄，一定是大哥武功盖世，所以蝶魄才对大哥青眼有加。”
　　其他人等纷纷附和。
　　中年油腻男子享受着一众人等的崇拜，整张脸说不出的熨帖高兴。
　　油腻男子继续说道：“蝶魄遇到了几个歹徒意图对她不轨，我看不惯一个弱女子竟受此欺辱，便上前相救，将强人打得落花流水，蝶魄为了报答，便赠予了我这把流萤扇。”
　　其他人等听了他这样一番讲述，又是夸他菩萨心肠，又是赞他的神功绝世。
　　那油腻男子继续道：“远的不说，就论边南地界，若有人能在我手下走过七招，我便在地上给他磕三个头，还把这会仙派边南二把手的位置让给他坐！”
　　原来这油腻男子是会仙派的边南二把手王游龙，会仙派在边南一带确实有些势力，因为会仙派人数众多，它通过不断地吞并一些小门派，逐渐发展成了整个盘古大陆人数最多的门派。
　　但是其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而且内部各自为政，就像一个一个的小作坊。
　　此时，一个青衣人从客栈大门飘了进来。青衣人长得很丑，一张脸仿佛是一团被拉长的面团，右脸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两个小眼睛像绿豆，此时正阴狠地打量着油腻男子。
　　青衣人的身法鬼魅，油腻男子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背后多了一个人。
　　此时青衣人发出阴测测的笑声，“会仙派边南二把手算是什么东西？”
　　王游龙脸色一变，什么时候他的背后多了一个人？他竟然未曾察觉。
　　青衣人的话极为无礼，王游龙脸上浮现出怒色，但很快他又将怒气压了下去，脸上露出笑容来转过身去，王游龙打量了一下青衣人，又一拱手道：“这位仁兄，遇见就是亲人，见面就是兄弟，敢问仁兄尊姓大名，来自何门何派？”
　　青衣人又露出阴测测的笑容，他的脸白得像鬼，牙齿又尖利，笑起来甚是可怖，他跟看着一条臭虫似的看着王游龙道：“我的亲人只有人，没有狗。”
　　大堂中坐了不少会仙派的人，这句话将会仙派一干人等彻底激怒。“副帮主对你客气是给你脸面，别给脸不要脸！”
　　说完有两个会仙派的弟子朝着青衣人冲了上去，他们身法矫健，日常受过正经训练，所以乍一眼看去也很是能唬人。
　　青衣人身法鬼魅，一把抓住那两个弟子的脖子，那两个弟子嘴里发出嘶哑的叫声，似乎在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青衣人放开手，两个会仙派弟子便跟浑身骨头都化了似的倒在地上，他们的眼睛、鼻孔和嘴里同时流出乌青色的液体，脖子上泛出乌青的颜色。
　　客栈里其他人本来还在看热闹，这一变故横生，吓得纷纷逃窜，想要逃跑。
　　这时客栈里有人认出青衣人的身份来，大叫道，“他是青面鬼！青面鬼来了！”
　　此时，阿呆似是寒僵又发作了起来，刚刚好不容易红润了的脸色又迅速苍白下去，整个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他呼吸急促，整个人像是在抵御着巨大的痛苦。
　　阿呆：“白菜，快跑……他是青面鬼，会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你赶紧走吧。”
　　果然，青面鬼却堵在门口，将那些想要逃走的人一手一个捏死在门口，而且死的人无不像一滩乌臭的烂泥。
　　“谁也别想走。”青面鬼道。
　　陆希声不慌不忙地吃着热汤面，将大海碗里的汤都喝掉。
　　阿呆神色焦急地看着她，陆希声却没什么反应，继续吃着切得薄薄的牛肉。
　　会仙派王游龙眼皮直跳，他知道青面鬼的厉害，自己绝非敌手，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他又拱手道：“原来是青先生来了，失敬失敬！有失远迎。”
　　青面鬼豆大的眼睛闪着寒光，他盯着王游龙道：“蝶魄也是你配叫名字的么？把流萤扇交出来。”
　　王游龙眼珠快速转了转，勉强哈哈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青先生是为了流萤扇而来，王某若早知道青先生看中这把流萤扇，自然是派人双手送到府上，哪里需要劳烦青先生大费周章来取。”
　　说完，他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那把别致的流萤扇，虽然有万分不舍，但美人毕竟没有命重要。
　　他慢慢地放到桌子的一脚，却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扔得老远。
　　趁着青面鬼一跃而起去接流萤扇的功夫，他趁机赶紧向客栈门口逃窜而去。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因为青面鬼正挡在他前面。
　　青面鬼看着王游龙道：“这把扇子你从死人身上捡的，为何说是蝶魄送的？”
　　王游龙尴尬地一笑，“青先生说的不错，这的确是我捡的死人的东西，当时那几个人为了争这把流萤扇争得鱼死网破，我便趁机捡了过来。”
　　青面鬼嘴角一勾，露出尖利的牙齿，他长得就像是会吃人的妖怪。“你刚刚说，有人在你手下过七招，便在地上学狗叫？”
　　王游龙一听，和青面鬼对视了片刻，立即别开眼去，又看了看被青面鬼所杀之人的死状，他突然双手撑在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叫声。
　　陆希声心道，这王游龙真是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只是今日之事倘若传出去，他如何能在江湖中立足？
　　青面鬼满意地看着王游龙在地上学狗叫，他又道：“想活命？你便从我□□钻过去。”
　　王游龙脸色一变，他平日里在边南一带混得甚开，江湖朋友都会给他三分薄面，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他环顾了一下客栈里其他人，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瞧。
　　但他又看了看青面鬼，他的手掌心也是乌青的颜色，不知道修炼了什么邪功。王游龙背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游龙内心剧烈挣扎，这些人反正今日都会死在如意客栈，先活下去再说，面子又不能当饭吃，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他真的从青面鬼的□□钻了过去。
　　陆希声既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瞧热闹是的看王游龙，也没有看青面鬼，她只是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盘花生米凉拌黄瓜，阿呆被寒僵折磨得说不出话来，也难以动弹，神色恍惚地看着她。
　　青面鬼哈哈大笑，“乖孙子，真是听爷爷的话。”
　　王游龙不以为耻，舔着脸笑道：“爷爷，我已经按说的照做了，我可以走了吗？”
　　青面鬼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走吧。”
　　王游龙如蒙大赦，飞也似的逃向如意客栈门口，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命。
　　但是还没等到他脚跨出如意客栈的门槛，他却浑身突然软倒下来，他没有来得及发出哀嚎，口鼻里均蹦出一口青色的血来。
　　青面鬼带着得意地笑容走到王游龙旁边，用手扒开他的嘴，将他的舌头给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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