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表哥万福

　　是夏。
　　平静的池塘波光粼粼，满池莲花绽放，亭亭净植，娇嫩雅致的花朵盛着清晨的露珠，被碧翠欲滴的荷叶重重包裹。

　　一位身着碧绿色罗裙的娇俏少女拉着位容貌绝佳的少年郎一路欢跑到池塘边，笑脸盈盈道：“阿言，你快看，你为我种的满池荷花都开了，长势甚好。”

　　少年郎无奈又宠溺地笑，用袖子替她擦去额头渗出的热汗，佯装责怪道：“荷花日日都有的看，何必把自己都跑出汗来。”

　　少女惋惜地低着头，慢吞吞辩解道：“哪有，等夏天过了，这荷花便就败光了，再也看不到如此光景，只能等到明年。”

　　少年郎瞧着她沮丧的模样，如往常般抚了抚她软绵绵的乌发，温柔安慰说：“无碍，明年我仍旧种下满池莲花同婉婉共赏。”

　　少年郎默默记下了心上人所喜。
　　然后，就在那个仿佛永远不会消逝的盛夏夜晚，少年郎咬牙忍着痛在自己左侧腰腹刺下了栩栩如生的不败青莲。
　　爱有时候就是如此拙劣极端而卑微谨慎。

　　盛婉旁观地望着这一切，内心悸动。她想再走近些，看清楚少年郎的脸庞。可面前总有团白色的雾，任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拂去。

　　“小姐，小姐，快醒醒。小姐，小姐，醒醒。”

　　耳畔云菱的声音响起，盛婉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把云菱吓了一跳。
　　她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太好了，小姐，你终于醒了。奴婢方才看你的样子，像是被噩梦魇住了，可吓得要死。”

　　做梦？
　　盛婉寻视了圈四周的环境。
　　炉香，幔帐。外头的风雪终于停歇，有和煦的冬日阳光自雕花轩窗洒进，甚至可以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微尘。
　　正是自己的闺房。

　　竟已经是翌日了，顾表哥他们呢？
　　盛婉困惑地眨了眨惺忪睡眼，抬头问云菱：“云菱，我昨日是怎么回府的？”

　　这一问，倒把云菱这丫头问出了兴致。小嘴霎时如同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地讲着：“哎呀，小姐，是表少爷送你回来的。您昨天回来的时候睡得可香了，表少爷也不让扰醒，还亲自把您抱回房里。”她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夸道：“表少爷长得可真是好看，神仙似的。身边侍从的模样也是个顶个的俊俏，把咱们院里的婢子婆子迷倒一大片。”

　　盛婉听她这番话逗得忍不住轻笑。
　　不过从未相处过，为什么顾表哥要对她这么好呢？
　　这么想着，盛婉顺势发问：“那表少爷现在人在何处？”

　　云菱思考了下：“天刚亮就出去了，听说小姐您这位表哥可是大有来头，咱们这边的大小官员都巴结着请他赏脸吃酒呢。”

　　“此话何意？我这位表哥是什么来头？”

　　云菱的神色这才正经起来，她打了盆水沾湿毛巾递给盛婉擦脸，娓娓续说：“我也是听老爷房里的翠屏说的，她说咱们这位表少爷可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位极东厂督主兼锦衣卫指挥使，权势滔天呢。”

　　她顿了顿，面色有些疑惑：“这是个什么官位奴婢也不懂。难道还能比咱们大少爷还厉害吗？”

　　她不懂，盛婉却清楚得很，一下子有如晴天霹雳般被当头砸中。
　　这样芝兰玉树的人物竟……竟然是宦官？！

　　盛婉还没从这道坎缓过来，就又听云菱忽而转喜：“小姐，我听说这次表少爷来，是为提亲。”

　　“提亲？”盛婉瞪大圆溜溜的双眸：“给谁提？”

　　云菱没注意盛婉的表情，依旧在乐呵呵的道喜中：“还能是谁呀？当然是小姐您啦！听表少爷和老爷说，对方可是东宫太子呢！说不定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到时候您就是皇后娘娘。”

　　不，她不想。不想参与到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也不想离开正躺在病榻的爹爹。
　　更何况洛梁离京都偏远，太子是如何知道的她？又为什么要娶她？
　　盛婉坐不住了，急道：“云菱，帮我梳妆打扮下，我要见爹爹。”

　　这本来是桩喜事，但云菱看自家小姐不像开心的样子，突然间也有点慌。
　　“小姐，那个……”云菱吞吐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盛婉皱眉：“怎么了？”
　　云菱只好如实道：“老爷说这几日除非他吩咐，不然不见您。”

　　她爹爹定然是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才会下此命令。于是盛婉又问：“表少爷如今身在何处？你可知？”
　　云菱仔细想了想，犹豫说：“好像是倚红楼吧。”

　　盛婉闻言，闭上眼睛，似乎在酝酿着心中决策。半晌，对云菱吩咐道：“云菱，把我最素的那条袄裙拿来，还有，准备斗帷帽。”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盛婉缓缓睁开眼，里面有光芒闪烁。
　　“倚红楼。”

　　云菱惊呼：“小姐，那可是青楼啊！男人们寻欢作乐的风流地方，您这样的大家闺秀去了岂不有失身份？”

　　说盛婉这姑娘温柔娴静，放在平常半点不假。可有时候，也是个不听劝的主。
　　“无碍，小心驶得万年船。纵然是青楼，我也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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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红楼。
　　美人如云。
　　洛梁最为富丽堂皇的青楼，共计两层。一楼为大堂，二楼作雅阁。平常的客人只有有钱就能进来，管你是商是民。可二楼就不是那么简单去得，要么你是达官显贵，那自然是拦不住的，要么你掏出些价值连城的稀罕玩意儿来。

　　盛婉还没进这倚红楼的大门，就被拦住了。龟公操着盛气凌人的口气讥笑：“真是稀罕事！怎么还有大姑娘往我们这青楼里跑？看您这身打扮也不像是卖身的人物。姑娘诶，您瞧好，这可是青楼！它不是茶楼。”

　　盛婉并不愿与他多言，直接掏出锭银子欲将他打发。
　　“我找人。”

　　哪知这龟公没这么好对付，看都没看就把这银两扔还给盛婉，依旧没好气：“姑娘，您可别折煞小人！小人领什么钱就该干什么活，您还是快走吧。这里头啊，没您要找的人。”

　　能让富贵人家的小姐大白天就找上青楼，光从这份勇气来看，指不定是哪家的风流未婚婿在这儿快活。若今日被这小姐逮到了，定不依不饶，大闹倚红楼一场，那这得坏了多少生意？他少不了吃板子！

　　盛婉闻言，禁不住冷笑：“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

　　龟公被她话语纠缠得有点烦，索性摆摆手：“不管您找哪位，咱们这儿就是没有您要找的人。”

　　盛婉沉默。须臾，从发鬓间取下白玉嵌翠碧玺花簪在龟公面前晃了晃，言简意赅道：“替我传个口信给今日来你楼中的顾逢时顾大人，就说盛婉求见。事成后，这支簪子自然归你。”
　　这支白玉嵌翠碧玺花簪成色极好，取用了羊脂玉和名贵宝石，通身泛着玲珑剔透的光泽，可谓价值不菲。

　　龟公见是个宝贝，绿豆似的眼简直要放出光。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打量了半晌。估摸是认为传话而已，出不了什么毛病。瞬间大改之前态度，笑容谄媚地应承了下来。

　　盛婉在门口等了良久，也没见人出来。心里琢磨着顾表哥不会是有意不见她吧？想了想，又立马推翻了这个猜测。觉得或许是这奴役私吞了她的簪子，没有把话传到位。

　　她无法，也没有心思回家。干脆寻了家附近的茶肆坐着，从近午时等到戌时，期间云菱还来找了她好几次，都被盛婉打发回去。

　　此时正值夜幕，街上挂满了明亮的灯笼。夜摊小贩们吆喝着自己摊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好不热闹。
　　倚红楼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搂抱着怀中的软香美人尽情嬉笑，肆意消遣取乐。

　　盛婉实在等的有些困乏，纠结着要不要先回去。刚想起身，倚红楼门口出来几道熟悉的身影。

　　顾逢时被拥簇在人群中间，出挑而醒目。他今日内着云雁细锦衣，外罩织锦镶毛斗篷，墨发用玉冠束起，端得是清隽雅秀。

　　身边围绕着的几位官员，盛婉眼熟。有他爹爹的属吏，梁同知和苏通判。还有位身量稍比她高半个头的中年男子她不认识，看其穿得富贵讲究，想必来头不小。

　　他们的身后跟着几位随从，站在最后的即是陆请和陆执二人。
　　盛婉昨日睡着，没见过陆执长什么模样，但看其与陆请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心下已有底。

　　一行人出了倚红楼的门，盛婉没耐住性子，踏着款款莲步上前相迎。袄裙下的身段姣好，面纱被风拂起边角，端丽的容貌就这样在纱后若隐若现，痒痒地勾着人心魂。
　　她是美人，美却不自知。

　　那中年男子看直了眼，最先拍腹哈哈一笑：“宝成，怎么回事儿啊？你刚才在倚红楼是不是没把账结清？人姑娘都顶着风来外头要钱了。”
　　被唤宝成的奴才愣愣地摸了摸后脑勺，心想这账他付清了呀。

　　盛婉是冲着顾逢时来的，她刚欲开口解释，那中年男子先不规矩了。他因为喝醉酒走路都踉跄了，勉强站稳后，抬手就要撩开盛婉遮面的帷帽，嘴里还说着糙话：“爷来看看长得多漂亮。”
　　盛婉惊得向后退了步。

　　然而音落剑起。
　　中年男子的手还没碰到面纱，脖颈先被削铁如泥的利剑抵住，那剑在冬夜中散发着肃杀寒气。
　　剑的主人正是翩翩红衣郎，陆请。

　　众人吓得不轻，中年男子最甚。他认出那是顾逢时的侍卫，吓得酒意霎时消散。
　　“顾……顾大人……此乃……此乃何意啊？”

　　顾逢时戴着蓬帽，看不清此时表情。他走至中年男子身前，伸出食指与无名指夹住剑身缓缓挪开，就这样懒散地漫不经心地笑着：“本督管教属下无方，倒让他越矩了，陈大人可别放在心上。”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什么责怪的意味，仿佛不过是百姓邻里间在问今日吃了没这般寻常。

　　陈云深作为从二品巡抚，素日里也是被底下的官员吹捧着。这次听闻风声说顾逢时来了洛梁，才自五十里外的治州赶来会会。想着若是能拉拢这个圣上身边的红人为四皇子所用，岂不是邀赏的头等机会。可现下闹这出，不由觉得颜面大损。故而怒从心起呵道：“顾大人这手下需给个教训才是，不然今日我能放过他，他日说不定就因为触犯圣威而人头不保。”

　　他刚说完，抬眼就正对上顾逢时那双黑眸。
　　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如同千尺寒潭，笼着骇人戾气。

　　然后陈云深看到他轻轻歪了歪头，嘴角勾起薄情的笑：“陈大人所言甚是，陆请执剑冲撞了您自当该砍下他的手以儆效尤。那您可知，您方才出言冒犯的这位姑娘可不是什么下作妓子，而是本督娇贵的表妹。”顾逢时越说表情越是寡淡阴郁，“照此看来，不如陈大人割下您的舌头以表歉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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