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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寄魔
下午四点,这片焦黄的土地,迎来了久违的雨季。
这场雨来得急,像是干裂的嘴唇贪婪吮吸着温润的液体,地面渐渐涨得饱满起来。一条条细细的黄线沿着斜坡往下流,穿过稀疏的植被,绕过风干的花岗岩,最后汇集在一起,垂直坠落淌进幽深的矿洞。
一直向前,四周漆黑不见指,只听见渗透的水珠滴落在铁轨上的啪嗒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渐渐热闹起来,一连串的吆喝声、叫骂声、机器运转的隆隆声、铁锹砸在石头上的铿锵声,此起彼伏。
渐渐的,可以看见有光抵御着黑暗,弯弯曲曲的地洞得以窥见一隅。
一小堆一小堆黑漆漆的矿工各司其职。
年轻的监工在不远处,举着手里的长矿灯扫视着每个人,大声咒骂着。
“你们要记住,没干过矿工的男人不是真男人,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来当矿工!”
“那边的动作快点,他娘的没吃饭啊!”
“不是,老板,这里有块石头堵住了。”
“堵住了就用机器挖,还要我教你们吗!”
“这地方空间小,机器施展不开,得人工挖啊。”
监工的背后,三个汉子在吃力地往斜坡上推着翻斗式矿车,里面叠满了短木料。当推到目的地快看不见监工时,他们开始小声抱怨。
“得瑟个屁,什么都不懂还能当监工。”
“哼,不是有个好爹,轮得到他来训我们?”
“唉,下货吧。日子还要过,他们这些养尊处优惯的人待不了多久。”
又送了几趟货,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他们领好盒饭,从矿车取出几块木料当作板凳垫在屁股下,面对面坐着。这里太过潮湿,而且到处都是碎石,起初他们不在意,直到屁股不知长了什么肿块,痒得钻心。
盒饭很简单,在头灯的光亮下分成鲜明的黑白——洁白的米饭和一团难看的食糜。但是每个人都狼吞虎咽,对于他们而言,食物只是填饱肚子的必需品。
“嘿,老郑,你有多久没回家了?”三人中身材最壮的男人问道。
“十二个月零八天。”最瘦的小个子男人咽下最后一口饭,迅速回应。
“靠,一年都没回去,你也太拼了吧!”剩下一人用手擦了擦嘴巴,糊了一脸的黑。
“没办法,为了攒半个月的假。等这次完工,我就可以回家了,陪陪我家那口子,还有六岁的女儿。我答应她们要一起去游乐园,给女儿买最喜欢的娃娃熊,她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老郑说着嘴角就不由扬了起来。
“我也几个月没回去了,这边信号差,视频都麻烦。”
“希望早点完工。这边的会计可比我原来的婆娘温柔得多,啊,想想就……”
“你前几天不才去了吗,脑子里整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不懂,这叫及时行乐。”
老郑心不在焉,没有搭话。
他唾了几口唾沫在手指上,用力在衣服上蹭了蹭。随后从怀里的口袋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去年一家人在海边的合照。他温柔地看着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心底燃着一团足以将地下的黑暗都驱散的火焰。
还没休息十分钟,年轻的监工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握着刺眼的矿灯照在他们的脸上。三人脏兮兮的脸揪在了一起,表情不是很痛快。
“那边还缺几个人手,快过去干活。”
老郑收起照片,走在最后面。
看着三人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年轻的监工朝着老郑的方向,一脚踢起地上的碎石。
石头精准地砸在老郑的大腿上,他疼得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怒视着一脸得意的年轻人。
“你干嘛!”
“哦,不小心。瞪我做什么,不想拿钱了?”
其他两人强拉着老郑匆匆走开。
“再忍两天,要是打了他咱们连工作都没了。”
老郑紧绷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他努力平静呼吸。
三人沿着矿洞一直走,很快就发现一圈人围着一块石壁议论纷纷。
还是那块坚硬的大石头堵住开采的路径。不过随着几个小时往四周的掘进,它露出了全貌。或许这不该被称作石头,而是一扇门,圆形的灰色石门。
直径约50厘米的圆形石门,以一公分左右的距离为界嵌在褐色的石壁当中。而它两侧不远处分别挂着巨大的犹如呼啦圈的金属环,上面爬满了绿色的锈迹。
“这是什么?”老郑好奇问道。
“不清楚。两个小时前机器开始钻不进去,我们换人工向四周挖了很久,都没有底的迹象。天知道这是个啥东西。”
“这石壁硬的很,不知道什么材质,就连电钻机也只能留下几道印子。”
“这个环可能是某种机关。虽然一开始扯不动,但中间的圆形石门一直在震动,它们之间肯定有关联。”
“说不定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呢。”
“不应该先上报吗?这样做不符合规定啊。”老郑担心道。
按照规定,地下挖掘到奇怪的东西,首先停止挖掘,上报给负责人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危险。
“这里我说的算。你们只管弄开它,我倒想这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年轻的监工坐在一块石头上,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茶。
不知为何,老郑心底慌慌的,越是靠近圆形石门这种感觉越加强烈。他突然想起给女儿买过的一本连环画,里面讲的是希腊神话中潘多拉魔盒的故事。
这道石门里,是不是也关押着什么邪恶之物呢?
“听我口令,一二三开始拉。”他们又喊来几个人,一共站成四排,每排三人,前面的紧紧拉住金属环,后面的扯着系在环上的粗绳。
“一二三,拉!”
“一二三,拉!”
粗大的铁链从石壁中被缓缓抽出,发出刷刷声。黄褐色的锈水沿着石壁往下滴,露出的幽黑洞口就像两只黑色眼珠,在往外流着鲜血。
终于,中央的圆形石门不再纹丝不动,它开始一寸一寸往外挣扎,尘土往下洒落,不知尘封多久的东西即将重见天日。
“咔!”
里面传来沉闷的锁扣声,他们再也扯不动金属环,那道圆形石门也顿在了那里。
一群人纷纷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年轻的监工眼前一亮,起身快步走到最前面。
俯视下去,这个圆形石门好比一节劈开的竹子,两端密封,留出中间长约一米的空间。
“这是什么鬼东西,真恶心!”
他呸了一口,捏着鼻子转身离开。
“没意思。就为了这玩意,害我呆这么久!呸!”
等了一分钟,其他人差不多都瞥了一眼就走开了。他们三人凑过去,终于看见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大滩猩红色,胶冻样的流体,其中许多银色斑斑点点的东西杂乱地分布着。它们缓缓地上下起伏,好像拥有生命一般。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味。
“这是什么东西,还有一股怪味。”
老郑盯着这东西,不知为何,联想到了果冻还有星空。
“很美啊。”老郑喃喃道。
“靠,老郑你傻了吧。这么重口味!”
老郑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矿洞深处传来,随即脚下开始晃动起来。
“怎么回事!”
没有人清楚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又是一连串的轰鸣声四处乍起。
“塌……塌方了!”
“水,水,墙在渗水!”
“入口被堵住了!怎么办!”
“有人被埋了,快来人啊,谁来帮帮忙!”
“老郑,还愣着干嘛,赶紧把出口挖出来!”
老郑看着四下慌乱的工友,这才清醒过来。与此同时,电源断了。黑暗瞬间吞噬所有人,只有头灯还在勉强支撑。
老郑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塌方这种事情,他一直认为只存在电视和报纸里。人都是这样的吧,灾难什么的,只有事到临头,才发现世上根本没有侥幸一说。
他回头瞥了一眼圆形石门,那里盛着的流体,似乎溢了出来,往下滴落,消失在地面。
突然,老郑感觉背心一凉,似乎头顶的洞壁在渗水,顺着他的后颈滑了进去。
跟着两个工友跑了大约几十秒,他们就停了下来,坍塌的岩石,支架和土将他们拦住了。
“救……救我……”
老郑和其他人用头灯照过去,那里露出一颗熟悉的头颅。
“老板,是老板!快把他挖出来!”
六七个人赶紧上来帮忙,老郑和两个工友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湍流的哗啦声,像幻觉一般凭空出现。
直到冰凉的水一下子涌了进来,把他们冲得摔倒在地。再也顾不上所谓的老板,他们像鼹鼠一样,不停地挖着面前令人窒息的泥土和岩石。
监工的那颗头颅消失在水下的前一刻,老郑似乎看见他的脸上挂着前所未见的恐惧,还有绝望。每当他想喊救命,水立马灌进他的嘴里。
不知为何,这一幕看得老郑心中有种扭曲的快感。即使身处险境,水没到了大腿,他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他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心里的那团火就要被浇灭了,作为人类脆弱的感情正在消失。
当水没到胸口时,很多人已经停止了挣扎,包括他的两个工友。
“老郑,看来咱今天要在这交代了。我没法再和家里人视频,你也见不到女儿了。”
“靠,早知道上次就答应那个会计,不来这工作了。她现在恐怕还在那个窗口抽着烟吧。”
“我的女儿……”老郑默默念叨着。
那团火苗,还在勉强燃烧,摇曳着不肯熄灭。
水已经到达下巴了。所有人停止了挣扎,头灯也一一熄灭。无边的漆黑,带着绝望,逼着走投无路的汉子们哭了起来。
而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荡,也许是有人已经失去了意识,被卷进了水里吧。
沉闷的撞击声在水底响起,一连来了六七下,紧接着一股强劲的漩涡把他们卷了进去。
老郑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条大鱼。他心里只想着早点回家去见妻子和女儿,但面前有一堵墙挡着,他就用身体不断撞击,直到把它冲破。
从中游了出去,他又变回人形。
回家,回家……
他按照脑海里模糊的记忆,脚下飘然如风向着市区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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