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

　　我突然接到警察的通知，让我去江岸派出所认尸。

　　那个冷冰冰的柜子被打开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年前外婆去世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还有丁点关联的亲人就只剩下她，我的姐姐，孟夕。
　　我们已经快三四年没有见过面，没想到再见到她会是以这种方式。

　　冰柜只打开了几秒，我就让警察关上了。这么熟悉的面孔，我不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辨认。
　　警察说，你姐姐是在江岸内环高速路出的车祸，死前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想给你发短信，只是还没来得及打字。

　　我很平静地点点头，对警察道了谢。
　　之后就是繁琐又不得不办理的各种程序，就算这么多年没有过联系，孟夕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姐姐，为她处理后世成了我不得不负的责任。

　　我亲眼看见她的尸体被推进焚化炉，从焚化炉出来后就变成了一个盒子的大小。
　　殡仪馆的人问我要不要买墓地，丧葬一条龙服务，八折优惠，十五万内搞定。
　　我捧着她的骨灰盒，不知道该怎么好，一是我连十五万都拿不出来，二是我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话，她说她死后不想被埋进黑漆漆的地里。

　　最后我把骨灰盒抱回了家。我没有打到车，即使盖着一块布，出租车司机也认得出我手里拿的是骨灰盒，网约车也默契地不往殡仪馆附近开。

　　所以我坐的地铁，地铁工作人员要我把骨灰盒拿去过安检，我求了情，说这里面装着的是我姐姐。
　　工作人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有继续为难我，而是神色古怪地对我说了句节哀。
　　他大概觉得我很奇怪，竟然抱着骨灰盒坐地铁。但我也没有办法，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像迎面撞来的一击，我来不及让她走得体面，也来不及悲伤。

　　如果我有闲钱，说不定可以一掷千金，给姐姐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可是没有。
　　我最近过得不太好，哮喘复发没办法工作，请假了一个月，主管说好会为我保留工作，结果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辞退信。

　　工作丢了，生活还要继续，房租水电还得交下去，我银行卡里剩下的存款让我捉襟见肘。
　　现在还多了个麻烦事。
　　我环视了出租屋一圈，最后腾出了书柜的一角，把姐姐的骨灰摆在了《巴金全集》旁边。这书还是姐姐以前买的，她总爱看些对我来说文绉绉又生涩的东西，我没兴趣，也就没有翻开看过。
　　“欢迎回家，姐姐。”我轻轻摸了摸骨灰盒的一角，对着盒子标签上的“孟夕”两个字说道。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不去查一下姐姐留下来的银行卡，或许会留下点钱。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我查都不用查就知道她卡里的钱不会超过三位数，连开各种公证的费用都不够。

　　清理书柜的时候，我翻到了一个中学时期的作文本。纸张已经泛黄，被虫蛀得有些脆弱。作业本上的字明明是我写的，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字迹很陌生。

　　作文本上面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姐姐》。
　　现在的我已经羞愧于读下去，我想到了自己愚蠢的青春期。

　　我不知道我的姐姐是用什么心态把这个作文本藏在书柜里的，要不是我今天为了给她的骨灰盒腾出位置，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她其实看过那年我凭着一腔傻气写下来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呼吸有点困难，家里准备的哮喘喷雾快用到底，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我觉得我应该去医院找医生再开点药，然而治疗哮喘不便宜，去医院也就意味着我一周的饭钱没了着落，真是进退两难。

　　我这时忍不住往书柜上姐姐的骨灰盒看去。因为手头有些紧，我买不了最好的那款骨灰盒，却也不想委屈姐姐住在劣质品里，所以这骨灰盒还是花了不少钱。

　　火化费用，殡仪馆的包车费用，再加上一个质量中等的骨灰盒。
　　我的姐姐走后带给我的就剩下这些，除了经济上加重了我的负担，几乎毫无用处，还唤起了我心底那藏了多年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念想。

　　“姐姐，我要怎么办？”
　　我仿佛没了退路的赌徒，压抑的情绪无处藏身。黑暗里，出租屋潮湿的粉尘令我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我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姐姐哄我时爱说的那句话，她说：“你要是有什么愿望，就去折一千只千纸鹤，千纸鹤能让你的愿望成真。”

　　小时候每次我都会相信她的话去傻傻地折千纸鹤，长大才知道那不过是她骗人的把戏。她知道我想要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别说一千只千纸鹤，折不到一百只我就已经开始厌倦想要放弃。

　　后来我心情不好，或是郁闷的时候，她还是用老办法：“孟辰，一起折千纸鹤吧。”
　　我都会翻翻白眼不理她，这么大的人了，谁还折千纸鹤啊？

　　但今天鬼使神差的，我想起姐姐留下来的一大堆没有用过的折纸，为了防潮放在柜子的最高那层。我搭了个板凳还够不着，微微踮起脚尖，才将那保存完好的折纸取了下来。

　　正好我在家养病没有别的事可做，正好工作丢了，正好心情很差。于是百无聊赖的我开始重操旧业。
　　折纸虽然放在最高层，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南方潮湿的空气污染，上面有许多细小的霉点，但总体来说不影响使用。我对折千纸鹤早就有了肌肉记忆，即使过去多年没有折过，也还是能顺利地折叠出一只精巧的千纸鹤。

　　我原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最多不过折到一百来只千纸鹤就会放弃。我说过，我很没耐心，三分钟热度，想要实现的愿望没有哪个强烈到让我愿意重复枯燥地折叠一千次千纸鹤。

　　但今天我像是偏执狂一般，重复着手里的机械活动。渐渐的床头堆满了千纸鹤，一百只、两百只、三百只……数到第五百只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再数了，因为实在太多，数得有些混乱。

　　我不知道我最终折了多少只千纸鹤，或许有一千多只，或许有两千多只，但肯定远远超过了姐姐说的一千只。

　　从深夜到天光大白，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我居然还会相信姐姐的话，相信一千只千纸鹤能够换一个愿望，即使这个愿望是这么的荒谬。

　　自从哮喘症发作以来我睡眠都不太好，常常深夜咳嗽到睡不着，一个通宵没睡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自暴自弃地拿出一支香烟，点火猛吸了一口。医生说过我现在这状态不能抽烟，会加重病症，所以我算下来已戒烟了几个月。

　　几个月的抓痒挠心，失眠痛苦，我都忍住了没有抽烟，但今天可能到了我的极限。
　　零星的火一点点把烟烧成灰烬，就像那焚化炉里的火一点点把我的姐姐烧成灰烬。

　　我和姐姐分散三四年，可我一直觉得我还有个姐姐。这种亲人之间的牵绊，是时间距离都解不开的，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然而警察的一个电话，让我和这世界唯一的那点牵绊断掉了。

　　我觉得我好像什么也不剩了。

　　如果这一千只千纸鹤真的能够满足愿望，我希望我可以再见我姐姐一面，无论以什么方法。
　　无论活着，或是死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