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起

　　顺着刺眼阳光的方向，十几个黑袍弟子鱼贯而入，本来面目都一脸严肃，但见到白洛装扮的潮汐后难掩吃惊的神情。
　　白洛一喜，一惊。
　　一喜是因为为首的弟子是个少年，他认识。
　　一惊是因为那个少年他认识，他很聪明。
　　聪明到在这个少年面前，他很难保证能伪装成功。
　　他努力装出潮汐平日讲话的强调，满脸笑意，语调上扬，道：“小十三，可有事情？”
　　为首弟子虽然比后面的弟子年龄都长些，但终究还是年轻，遇到这场面尴尬地一抿嘴：“勘天楼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六司座这样做……是想违反阁令吗？”
　　白洛一挥潮汐鹅黄衣衫的袖子：“我去找过五司座，他可是答应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几个年轻弟子表情更加奇怪，十三蹙眉道：“可是，就是五司座发现结界有异，让我等来看的。”
　　“他那人爱忘事，你们回去再问问他。”
　　没有人动。
　　白洛细想来，这属于后山地界，潮汐掌管前山，不涉后山组织，在后山弟子的威信自然没有五司座强。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这般不听话啊。
　　他不禁嚷道：“喂，你们只相信他祁揽天，不信我吗？”
　　话一出，他便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所有人都尊称祁揽天一声五司座，除了阁主那个老狐狸，可几乎没人敢叫他真名。
　　就连潮汐也不敢，可他黄远宸敢。
　　场面变得一度尴尬起来。后边几个弟子略有退意，想去找五司座问明实情。但麻烦便在于，为首的小十三不想退。
　　他一向很聪明。
　　小十三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请问六司座，可带司座令？”
　　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怯弱，但小十三还是说了出来。
　　白洛受到当头一击，说来这孩子还经过自己调教，这也聪明得过分了。
　　其实他也是有过司座令的，但在离开寻仙阁的那天，那张令牌并顺着后山的某条瀑布冲走了。
　　“我今日出门忘带了。”
　　“那可否去取一趟？”小十三感觉自己判断无误，越发自信起来。
　　白洛无法回答。
　　后面的弟子也看出了异样，纷纷将宝剑琅珰出鞘，只等着小十三的指令。
　　可为首之人没有任何动作。
　　他在凝神思考。
　　纵然眼前之人幻化成了六司座潮汐的模样，又怎么将鹅黄的衣衫、腰间的玉佩、甚至说话的语调和神情模仿地那么像？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在寻仙阁后山中排名十三？他又怎么知道五司座叫祁揽天？
　　小十三想从眼前之人的眼神之中得出什么，但奈何那还是潮汐的明眸，让他下意识地躲闪。
　　白洛知道瞒不住，只好一笑：“小十三，你那么聪明，不妨猜猜我是谁？”
　　小十三愣住了，没有回答。
　　“若你想到了一个荒谬而可笑的答案，不要忙着否定自己，或许，我就是你认为的那个人。”
　　小十三感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放大，一脸惊愕。
　　“你……”
　　“十三师兄，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待将他抓了，到五司座那里自有分辨。”
　　小十三还是没有动作。
　　这一次，后面的弟子将沉默当作了默许，蓦然之间，白洛看到无数道白光纷纷向面门袭来，随之而来的是强大的剑意。
　　寻仙阁的后山之术以诡异迅速闻名，随便一名后山弟子出剑都难以看清剑影，一般人看到如此之快的剑气已经有了退意。但白洛不同，因为他本是这里的一员，他修炼的功法，也是诡异。
　　他浅笑，从怀中掏出洛眠，一边用箫抵剑，一边催动元气，声音从箫口缓缓而出，声音缓慢而温和，毫无杀意。只是随着极慢的节奏，不知为何黑袍弟子们的剑意也慢了许多，在身边漂浮的身影也能看出移动的行迹，每个黑袍弟子的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前方视野的空档之际，他看到了小十三怔怔地还站在自己面前，连剑都没有出鞘。
　　在这些年轻黑袍中，只有他知道潮汐从不用箫。而他认识的只有一人用箫。
　　“都住手！”
　　身边瞬移的身影瞬间停了下来，所有黑袍都听话地都停下了剑。
　　白洛诚然看到是小十三喊了，却知道以他的威信并不能让这些黑袍们如此迅速地直接收手。
　　他们不是主动放下剑的，而是因为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他们放下了剑。
　　附近是谁？
　　勘天楼门口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颀长，站在门前几乎切断了全部的阳光。他的右脸在阴凉处，而左脸却在阳光下，将他左额一块极大的青色疤痕照的格外明显，再加上面无表情的冷漠和乖戾，眼眸中咄咄逼人的杀气，让人不禁打一哆嗦。
　　他人揽月，我揽天。
　　他叫祁揽天。
　　黑袍弟子都收了剑，小十三怯生生地道了声：“五司座。”
　　白洛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昨日潮汐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套出了勘天楼，如今看来，分明是祁揽天诱导自己来到这里的。不过设计这一切的人，多半不是他。
　　“还装？”祁揽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极度压抑了他人的气势。
　　白洛早就习惯这位大师兄说话惜字如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扣出一道蓝光，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后面年轻的黑袍弟子都面面相觑，心想没在寻仙阁见过这一号人物。但小十三比他们资历都深，也跟白洛关系最好。
　　“小十三，可有想宸哥哥？”白洛没有理会祁揽天，而是对着十三一脸笑意。十三想凑过去，却看见旁边五司座凶神恶煞的样子，打了个哆嗦，又退了回去。
　　“大师兄，你整日摆着这么一副神情，孩子们都要被你吓坏了。”其实他指的“孩子”，还算自己一个。
　　年轻弟子都面面相觑，外门弟子都只能称祁揽天一句“五司座”，只有阁主收的内门弟子才有资格叫他大师兄……可老阁主的内门弟子，不就五司座和六司座两人吗？这家伙又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祁揽天没有理会旁边弟子奇怪的神情，而是接受了大师兄这个称谓，随后冷冷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白洛当然知道大师兄为什么来。能使唤动他来下套自己的人甚少，想必这人便是阁主兰陵隐了。
　　而老狐狸将他套入寻仙阁，想必是要见他的。
　　“啊喂，我可是有寻仙阁的要务在身，他总不能现在把我抓回寻仙阁，关进寒洞吧？”
　　祁揽天眸色黯淡，看不出作何神情。
　　“多年师徒情谊，他只是想见你一面。”
　　“可是我不想见呢？”
　　对他并不友好的童年，让他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怼兰陵隐薄薄的恨意……
　　那恨意并不浓烈，毕竟他父母双亡，寻仙阁对他有恩。所以这层恨，便是不再相见就好。
　　祁揽天寡言少语，本来就不喜与人争辩，况且关于师父和师弟的恩怨他也不是很了解。他将宝剑横于胸前，意思很明显：你若不去，我便将你打残了拖着去。
　　宝剑尚未出鞘，玉箫尚未发声，二人的杀气瞬间高涨，弥漫于勘天楼中，吓得小辈们都向后躲。
　　十三陷入了为难之中。当年白洛在寻仙阁时待他不薄，也不能看着眼前的恩人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残废。可五司座的能力他更清楚，自己的微薄之力，定是拦不住的。
　　白洛用余光瞥了一眼十三急切的神情，自己一脸轻松：“小十三，你也觉得我打不过他？”
　　十三急了，这是明摆的事实，他黄远宸年龄尚浅，加上从小也不勤勉，虽然有噬魂术走了捷径，也不过只到了四境，可祁揽天却早已通天六境，无论怎么看，白洛都是毫无胜算的。
　　“宸哥哥，你便跟五司座去吧！”
　　白洛不再说话，箫声默默响起，这次的音乐比刚才要急速怪异许多。
　　腔调越古怪的曲子，往往威力越大。显然，这次他在全力以赴。
　　祁揽天冷笑一声，宝剑出鞘，随之而来一股猛烈的杀气逼得白洛直往后仰，险些跌倒，只好已右腿为中心打了个漩，用箫声形成一道屏障在四周，勉强挡住这刚拔剑便自动散出的强大剑意。
　　五司座剑花一挽，不使用任何招数，直接向白洛面门刺去，他知道，只要用蛮力，不到一刻钟，这个狂傲而自尊心极强的小师弟便会乖乖倒在自己脚下。
　　剑意向白洛席卷而来。他现在只有招架之力，很难还手，更不要说伤到祁揽天。
　　可白洛不想输。他不想见兰陵隐。
　　当然，祁揽天不可能刺进去，顶多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着过去而已。
　　小十三急切地看着二人缠斗，若是这样僵持下去，恐怕一炷香的时间都无法决出胜负。只是不知道黄远宸还有没有其他措施可以反击。
　　他确实有。
　　他将箫放入怀中，又瞬间掏出一把短剑，剑身没什么不同之处，看着极为普通，只是周围环绕着一股黑气。
　　黑影烁动，他却没有用短剑抵挡四面八方溢满的剑气。
　　他的目标，是祁揽天的内元！
　　若祁揽天使用长剑将法术弹回，也不会伤害到白洛，因为他没有内元了。
　　他的内元，在凤颜手中。
　　祁揽天明显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不躲闪，而是反手也去刺白洛的内元。因为他足够自信，及时自己比他黄远宸晚出剑，依然能比他先到达内元处。
　　因为他笃定自己剑法足够快。
　　他出剑确实很快。即使是一柄长剑，黛黑色的光影只消一瞬间，剑气先一步抵达了体内。可令他惊诧的是，白洛的体内一片空档，并无内元！
　　祁揽天慌忙撤剑，却已然来不及，白洛的短剑已经探了过去。他左步迈开向后撤去，避开了剑尖锋利的光芒。
　　虽说短剑没有刺入心脏，但祁揽天感觉脑中元魂有些散开，赶紧封闭听识将元神归位，就在这一刻慌了神。
　　白洛紧紧抓住这次机会，将短剑收回，步步紧逼，箫声急促地已经听不出音调来。声音形成的蓝色屏障铺张开来，如骇浪滔天，直指祁揽天。
　　祁揽天怒了起来，五指握剑的关节嘎吱响着，如同变异的僵尸一般。身旁的风雨呼啸起来，瞬间将勘天楼的书卷全都扬起，又用强烈的剑气将书都撕成碎片，下成一场纸片雨。
　　轰隆一声巨响，一侧巨大的书架应声而落！
　　暴雨席卷，快速将纸片沾湿，又唤起飓风，将纸片倏地从地板上卷起，如龙卷风一般向白洛压去……
　　“风雨破！是风雨破！”
　　为旁的年轻弟子就算在年轻，也总听说过五司座祁揽天的一剑“风雨破”，在整个三界都极有威名。只是祁揽天的剑很少出鞘，更很少使出这一招。由此可见祁揽天怒气有多大。
　　旁边的年轻弟子都有些不知所措，十三更是看着心惊肉跳。
　　白洛也没有想到大师兄会拿出“风雨破”对付他。他只知大师兄脾性乖僻，却也没怎么见过他发火的样子。
　　白洛感受到了身边无形却异常强大的压力向自己扑面而来，那雨滴携带着浓重的水雾不断向自己靠近，又很耐心地一根一根将箫孔发出的弦术斩断，身前的护盾瞬间击碎，剑近在咫尺……
　　十三一咬牙，拔出了自己的剑。
　　虽然自己学术不精，但为宸哥哥挡一剑还是不成问题，只是不知后果……
　　他眼神还在不错珠地盯着打斗，的思绪不知为何突然游离起来，想到了童年的雪夜，在街上与三个流浪汉抢食一个发馊的馒头；因为自己拼命吞了半个下去，而被其余人拳打脚踢；想到了月光下模糊的白衣身影，那三个人动作瞬间僵硬不动；想到了那人将他背起来，带到了一座山上；想到了他有一次无法破境，那人就偷偷塞了一本讲“噬魂术”的古籍给他 ……
　　十三不再犹豫，瘦弱的身影，拔出了一把小小的长剑。
　　掐指，念诀。
　　他闭上眼睛，下一瞬飞影到了一黑一白的缠战中间。
　　诡谲的黑影威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很多，狂风呼啸，刮的他睁不开眼睛。凛冽的剑锋刮破他的黑袍，左臂和腰间剌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猩红色的血滴在玄色的衣服上，消失不见。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可是那把宝剑，始终紧攥在手中……
　　在黑白两道光影中，十三手中的那把剑，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光芒。虽不刺眼，却也不容忽视。
　　光芒散开，凝结出了一道屏障，像十三自己一样弱不禁风。但不知为何，在这样一道很薄很薄的法障面前，黑色剑影都止步不前。
　　白洛一愣，但也看出这道屏障不能维持再多时间。不由得说两句煽情的话语，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传送符，扔到上空。
　　“小十三，自己小心！”
　　风雨骤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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