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铺

　　天有些暗，差不多五六点的样子，我刚结束聚会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走到一条小型商业街的时候，我一侧头就看到，一个玻璃橱窗中放满了各类人脸模型，而这一张张人脸模型竟然看不出半点硅胶痕迹，就如同……如同真人的皮肤一般光滑紧致。
　　这可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从未见过这种的模型，实在是……太漂亮了，这种漂亮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这里面的模型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风格，如同一个个不同风情的美女一般，直戳我心间。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感叹道“真美啊！若是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店铺的门突然被推开，昏暗的小屋里走出一个女人，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淡，眼若秋波宛转；隆胸纤腰，盛臀修腿，胜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连我这个女人看了都十分心动。
　　女人手中转着个旧烟斗，花纹样式皆不像这个年代的东西，再加上她穿着一身牡丹纹的花旗袍，就好像是从民国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一般。
　　她靠在门前，深吸了一口烟斗，贴到了我的面前，檀口轻启，烟雾霎时间便弥漫了住了我的眼睛，她的脸藏在烟雾后，神情看不真切。
　　女人娇媚道“进来看看吗？”我轻捻了捻手指，低声道“你是老板吗？”我不敢太大声，怕惊扰了这幅美景。
　　她愣了愣，随后妖娆一笑“是。进来看看吗？”
　　我实在按不住好奇心，轻点了点头。她伸手拉住了我的腕间，指尖触碰道皮肤时，我打了一个冷颤。她的手好凉，不是常人的那种温度，就像是冬天的冰雪一般。她的手很白皙，手掌娇小，骨节修长，就如同是一块寒玉雕琢而成的一般。
　　进了门我才发现，屋内的装饰很很有特色，有一股老上海的感觉。灯光有些昏暗，但也不影响，留声机里放着四季歌，声音软软糯糯的，一听便知道是吴语。
　　老板娘随意地半坐在书桌前，吸了一口烟“你看看，喜欢哪个？”
　　我打量了下店铺中的模型，最终停留在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轻声道“少抽点烟吧，对肺不好。”
　　老板娘不屑地勾了勾嘴唇，娇笑道“小丫头，年纪不大，人倒是挺啰嗦的啊！”虽是这么说着，但她却把手中的烟斗扔到了一旁。
　　我揉了揉衣角，有些拘谨，试图和她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对不起啊！”大抵是我的语言能力真的不行又或是我的酒喝多了，在她的注视下我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上起了红晕，低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言语。
　　老板娘笑出了声，她站起身缓缓踱步到我的身前，她的步伐好看极了，似乎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准的计算一般，不多不少，跨出的距离都是相等的。旗袍随着她动作，一上一下摆动，上面印的牡丹纹也随着动作起伏，好似是真的一般。
　　她挑起我的下巴，贴到我的耳边，轻笑“你可真有意思。”
　　她的呼吸落在我的脸庞，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细腻的香气，这让我有些慌张，只能屏住呼吸向后倒退一步，和她隔开距离。
　　她望着抬在半空中的手，挑了挑眉，淡然一笑“好了，你看看这里有你喜欢的吗？”
　　我快速的扫了一遍柜子上的模型，最终停在柜子中间的一张脸上，那张脸说不上是最美的，但是眉宇间透露着一种独特的温柔气质，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清澈的凤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眼睛不只是两条直线或弧线构成，而是带有有波动的，就如同活人一般！
　　老板娘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娇笑道“怎么？你喜欢这个吗？我拿下来给你看看？”
　　她虽然在笑，可眼中却不带有一丝的温度，此刻的我在她的眼中大概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
　　我握紧了手中的挎包，低喃道“不用了，我不需要这个的。”
　　她愣了愣，眼中有些迷茫“它不美吗？把它贴在脸上，会变得更美的。”
　　我心中有些不解，模型贴在脸上？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是自己的终究还是不会属于自己。”我腼腆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她眨了眨眼睛，红唇微起“不是自己的终究不会属于自己吗？你可真有意思。”
　　我疑惑的歪了歪头“这不是最浅薄的道理吗？”
　　老板娘转过身，斜靠在桌子上，给留声机换了一张黑胶唱片，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是啊……这是最浅薄的道理，只可惜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我看着她的身影摇了摇头，还是理解不了她的意思“老板娘，天快黑了，我该回去了。”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将唱针移回了原点，轻悠悠的转动了曲柄，留声机不急不慢，一圈圈转动，传出了“何日君再来……”
　　趁着这空间，她抬头冲我笑了笑“快回去吧，小丫头。”
　　我冲她挥了挥手，转身推开了门。
　　奇怪的是，我明明记得自己呆了不到十五分钟，出来的时候天却已经全黑了，这喝酒就是误事啊！

　　我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更加奇怪了。
　　早上起来，我在看到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正在宿舍的卫生间里梳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可她却出现在了我们宿舍的卫生间里。
　　要知道，我们学校可从来不放外人过夜的啊！
　　我迟疑了半响，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您是？”那个女人擦了擦嘴边的牙膏沫，冲我喊道“苏小妍，你睡傻了吗？”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和称呼，是赵陌？
　　赵陌是我的下铺，从大一开始我俩的关系就很好，我叫苏妍，她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苏小妍。认识她三年了，这个声音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可赵陌的脸不是长这样的，赵陌的长相十分清秀，是标准的邻家女孩，可如今眼前的这张脸和赵陌没有一点相同的，虽然好看，但眉宇间透着股妩媚劲，绝不像是什么好人。
　　赵陌见着我紧盯着她的脸，于是转头看了看镜子，这一看，就移不动眼了，她轻抚着眼角，嘴里喃喃道“竟然是真的！”
　　我接着这个机会往后退了退，却不想到正好撞到了寝舍长——包子！
　　我连忙抓住包子的手，示意她看向赵陌，可她却一脸茫然，在我俩之间打量了半天，最后干巴巴的冒出来一句“苏妍你又在和赵陌闹着玩吗？”
　　怎么会？我瞬间感觉恐惧弥漫了心头，颤抖着声音，贴在包子耳边道“包子你在开什么玩笑？赵陌可不长这样的……”
　　包子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有些疑惑“不烧啊！苏妍，你怎么了？赵陌一直长这样啊！”
　　我不敢相信，冲出了卫生间问遍了所有人，得到的答案是“赵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双腿发软，眼前一黑，这真的是事实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宿舍，只是一回来就看到赵陌坐在床上，冲我笑了笑。
　　我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迫切地问道“小陌啊！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赵陌看着我愣了愣，随后不自然的笑了笑“苏...苏小妍，你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她甩开了我的手，不再理会我。
　　我低下了头，心中暗道，难道真的是我出问题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陌对待我逐渐疏离，渐渐地不再同我讲话了。
　　她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好像不差我这一个，她的追求者更是数不胜数，每当我想靠近她的时候，都挤不过去。
　　渐渐地，她很少回宿舍了，回来了也不会同我们说上一句话，甚至有时候连正眼看我们一眼都不肯。
　　我好像被她遗忘了。

　　我本以为一切已成了定局，心中都已经做好了和她彻底疏远的决定。
　　可三个月后，赵陌她找上我了。
　　那天，我刚下课，一出教室就看到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和同色口罩的女人，她一见到我就拉着我往角落里走。
　　刚开始我拼命挣扎，她扣住了我的胳膊，悄声道“是我！”
　　赵陌？她来找我做什么？我心下不解。
　　赵陌拖着我到了一个死角里，拉下了口罩，她的脸露出来的那一瞬间，我险些吓晕过去。不！那都不能说是一张脸了，外面的那一层“脸”上有一个个大洞，没有破损的地方也是布满了黑斑。更可怕是里面还有一层脸，那应该是赵陌真正的脸，这张脸上已经化脓了，起着一个个青色的脓包，部分的皮肤已经掉落了，看不出原来的五官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抓住她的手，问道。
　　赵陌紧握住我的手，就如同落水时握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眼中充满了哀求“苏妍，求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了！”说完这话，她就要跪下。
　　吓得我忙拉住她，柔声道“你先别整这些，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陌眼中泛起了泪花，哽咽道“事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我出去逛街，发现了一家有趣的店，店里头摆着一张张如同人脸一般的面具，它们漂亮极了，我当时就在想要是我也有这样一张脸就好了。
　　于是我就进去了，推开门，就看到柜子上摆着的一张人脸，它漂亮极了，和我梦想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店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和我讲喜欢可以拿下来看看。可我鬼迷心窍，拿下来那张面具以后，就松不开手了，我趁着她悄悄地放了一打钱在她桌子上，把这张面具带了回来，
　　当天晚上就贴在了脸上。第二天醒过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本来就是想过把瘾，可带着带着，我就不想摘下来了，我在想如果我真的长成这样该多好啊！可是我带了一个月，面具上突然长了黑斑，我没在意用化妆品盖住了，可后来它烂出了洞！发出一阵恶臭，我想要把它摘下来，可它就和长在了我脸上一样！
　　再……后来，我的脸开始疼痛，流脓！”
　　赵陌呆了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紧紧的拉住了我“苏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吧，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我求求你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大概知道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原来那不是梦，也不是我的幻想，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我蹙起了眉头，揽住了赵陌，轻声道“我会想办法的，可你早知道……它不是你的。人就算生的再平凡，那也是限量的，没有必要去窃取别人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赵陌的情绪就不稳定了，她狠狠地甩开了我，指着我的鼻子，大喊大叫道“你不懂！你怎么会懂我？你知道它有多美吗？凭什么？这么美的一张脸我长不出来！凭什么它不是我的？这是老天不公平！它就应该是我的！”
　　说完这话，她就狂奔而去，只留下我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低喃道“为什么？它美……就应该是你的？欣赏它的美不好吗？你们各有各的不同啊……”

　　我按着三月前的路线，来来回回走了三遍，想要找到那家店，可是它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到踪影。
　　我绝望的蹲在了街边，眼前的景色突然一变，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瞬间变成了老上海的小公寓。
　　我抬起头，就看到老板娘抱着一只黑猫坐在沙发上给它顺毛，她撇了撇蹲在地上的我，妩媚一笑“你……在找我？”
　　我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我的一个同学，她……”
　　老板娘伸出食指抵在唇间“嘘。”
　　她放下了猫，将身体靠在了沙发上，显得整个人妩媚而又慵懒，她眯了眯眼睛“你要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没有救了，从她将那张脸拿走以后就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我皱了皱眉头“脸？”
　　她慵懒地笑了笑，支着头看向我“对啊！它们都是脸，真实的脸哦！只不过是死去的人，同我做交换，留下来的……”
　　我沉默不语。
　　老板娘显然没有在乎我的沉默，继续说道“你想要为她辩解，可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欣赏这张脸，就要把它据为己有。她想要变得和那张脸一样，却忽视了自己的美。她因为一次佩戴所带来的虚荣心，开始长时间依靠这张脸，可她却没有想到，这张不属于她的脸，放在她的身上只会是个笑话， 长时间的佩戴让外表的脸充满了漏洞，而内里她真正的脸也变得腐烂恶臭。”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缓缓开口道“也不想想，别人的脸脱落下来之后就是死的了，而她却把一张死去多时的皮囊扣在了自己脸上，死去的皮囊离开了主人吸取不到营养最终只会一点点腐烂，而她的脸也会因为长时间接触不到空气养分，最终感染化脓。呵，多讽刺啊！”
　　我垂下眼帘，掩住了眼中浮动的情绪，喃喃道“明明最初的才是最好的啊……”
　　等等，这不对！
　　我猛然抬起头，反驳道“这脸是明明你摆出来的！你……是故意的！”
　　黑猫亲昵的蹭了蹭她洁白的小腿，老板娘转了转手中陈旧的烟斗，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是故意的啊！”
　　我心头一颤，怒道“你这是在害人啊！”
　　她抬手抚了抚发间，漫不经心的道“我何时害人了？你们人类总是这样，把错误的原因归结到别人身上，自己……倒是摘的干干净净啊！”
　　老板娘直直的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字一句道“我可从来没说过…让她们把这脸带走，也从来没说过她们可以把这张脸贴在自己脸上啊！”
　　她眨了眨大眼睛，一脸纯洁无辜的样子，若不是她之前的话，我都要以为一切和她无关了。
　　我怒极反笑，呵斥道“呵，和你无关？如何和你无关，你将这一张张美人面摆了出来，却在它被取走的时候不言不语，甚至没有出手阻拦。你任由事情发展，其实不过是你想要看笑话罢了！看来不止人类会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啊……”
　　老板娘眯了眯眼睛，紧捏住藤纹烟斗，她的两眼变暗，我这才发现她……竟然是竖瞳！
　　她直勾勾地盯了过来，我只感觉一阵寒意从尾椎骨一直爬到了头颅，就好像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她的脚搭在沙发上，鞋跟晃动着，偶尔两只脚相撞，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出。
　　未知所带来的恐怖逐渐蔓延上了心间，我浑身颤抖，手脚冰凉的呆坐在地上。
　　半响，老板娘才开口，冰冷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耳边，让我心头发麻“我……从来没有看笑话，人类心中有了贪欲才创造出我！我存在于你们的心间，遇见我就是遇见了你们的对自己的考核……是成是败，从来只在你们一念之间！”
　　我低下头，轻声道“考核吗？”
　　她眨了眨眼睛，妖娆一笑“人类从鸿蒙之初的单纯，逐渐变得贪婪，为了所谓的虚荣心，功名利禄将别人的的东西贴在自己的脸上……几千年了啊！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反而愈演愈凶。真是可怕啊...几千年来，你们从儿时的窃取作业，到考试时窃取答案，长大后窃取工作结果……你们真是可怕啊！”
　　我此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真的无言以对，因为这些事情都在我身边发生过，我无法反驳。
　　老板娘神色慵懒，眼神迷茫“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虚荣心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们以为这不算什么，因为窃取的东西都是无形的。都是偷，和小偷有什么区别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真的没有救了吗？”
　　她盯着我，神色严肃“救人的方法从来都在她们自己手里啊……因为她是你的朋友，你来和我要救人的方法，可若她不是你的朋友，而是窃取你成果的人……你还会来吗？”
　　我嘲讽的笑了笑“我不会。”
　　我不是玛利亚，我是人，而这是人性。
　　我站起身，冲她点了点头“我懂了，告辞。”
　　转身的那一瞬间，留声机又传出“何日君再来……”
　　我顿了顿脚步，轻声道“希望余生的岁月，我再遇到你时还能是空手而出。”
　　她妩媚一笑，柔声道“希望你会是如此……”

　　后来啊……赵陌没有承认那张脸是偷来的，她认为那张脸就该是她自己的，我解释不通，让她跑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提起她人们从最初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再到后来的一脸迷茫“赵陌是谁？”
　　故事好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我知道那间铺子还在继续发生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我说不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光临，惟愿那时的我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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