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拥有姓名的人

　　大四毕业那天，他拉着我到学校天台，像往常一样，取下我的助听器，然后塞上他的一支耳机，给我听一些模糊不清的歌，反正，我估计他是不把我彻底整聋，过得难受吧。
　　但他并不知道，我所能听见的，永远都只是像婴儿一样讲不清的话语声。
　　我还记得那时候问过他：“戴…我戴过…的，耳机？不怕…传染？”当时可蠢了，生怕他听不懂还一边使劲儿的说一边着急比划，就连我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无所谓的笑笑，说那样才好，再也不会听清父母伤人的唠叨。
　　那一天的最后，他凑到我耳朵边上，我能感受他字语间的吐息，轻轻的，温热地洒在我的耳廓，很痒。
　　可惜，我不可能听清他说的话了。
　　在这之后，我去养老院当过一段时间义工，由于听力障碍，在看那些老爷爷老太太掉光牙的嘴唇艰难的开开合合的样子，也让我的工作难度增加不少。
　　好像读唇语这种开启我沟通感情桥梁的神奇能力失灵了一样，于是我就只会站在原地不好意思的请求老人家们再说一遍。
　　这时候他就会过来给我当翻译，独家翻译，还不用收钱的那种，我每次看他极力做嘴型的样子都会笑喷，他就翻个白眼敲我的脑袋，说笑个鬼啊笑，跟个傻子一样。
　　义工的日子没当多久，我去了一所幼儿园任教，成了那所学校有史以来开口次数最少的老师，说是老师，平时也就只能管管小家伙们的生活饮食之类的。
　　每次那些小家伙们屁颠屁颠跑过来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时，我就只摇摇头说不知道，也免得家长们会说我带偏孩子的口音，或者被小家伙们嘲笑。
　　其实我挺感谢校长能这么担待我，但那些事情我都已经看开了。
　　我总喜欢搬个小板凳在滑滑梯下面晒太阳，什么话也不说，抱着两条腿乖乖坐在那，年轻的老师们都爱开我的玩笑，说我像个年过古稀的人，爱偷懒爱享清福咯。
　　其实我也想这样，这样也挺好。
　　他偶尔会来这看看小家伙们，仗着有钱带一大堆零食，然后硬是要塞到我嘴里。
　　“喂…都，多大……人…了，还吃，垃圾…食品。”
　　他就跟个小流氓似的说跟着大哥混，就得吃垃圾食品。逗的旁边的小家伙们笑成一团，我也跟着傻不拉几的笑起来，边笑还边挤兑他什么鬼逻辑。
　　到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也不知道原因，那时一个小孩说的话能让他那么开心，笑得上蹿下跳的，带着那群小家伙们在软地上飞奔。
　　那孩子说：“两个哥哥感情真好！”
　　我在一旁艳羡地看着他们，也羡慕他能够听到那么多，那么清楚的声音。
　　有一次同学聚会，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偷偷告诉我说那时候可多人不喜欢我这个小聋子了，讲什么我都听不清，说话也说不明白，还说那时候他要一碰到这种事儿，就会把人当场揍一顿，威胁他们敢在你面前讲就悄默声的给他们灌哑药，被抓进政教处的时候浑身是伤，都还死性不改。
　　说我当时是没见他发狠的样子，简直像头疯了的狼。
　　我反倒回头盯着远处的他，再一次没心没肺的笑了，他总会走过来敲我的头，然后猫着腰使劲儿凑到我面前，一张帅到惨绝人寰的脸占满我整个视线，没好气地问我又盯着哪个小姑娘犯花痴呢。
　　我半开玩笑说：“你…最…帅。”
　　那家伙四年收了数不清的情书，我曾亲眼目睹无数少女告白和夸赞，都淡定的跟个铁树一样。怎么被我一夸就跟嗑药了似的高兴的像个疯子。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支支吾吾说些什么鸟语，我也读不出来了，神志不清地抱着我就乱啃，指不定是把我当谁家姑娘呢。
　　说起来，我能健健康康活到现在有他一半儿功劳。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他把我约出来，神神秘秘的问我看过一本书没？就是那本《八年》。我说没有，他就把我赶回家看。
　　但是，谁会关心这种东西呢？
　　直到那本书火了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写的书。
　　我尝试着看了看——
　　“大四毕业那天，我把他带到学校天台，只可惜不是晚上，是晚上的话那小呆子会记得更深刻吧，我像以前每个日落之前一样，给他分一支耳机，用我所谓的超声波疗法，因为我坚信他总有一天会像电视剧上的奇迹一样，突然之间听见，突然之间彻彻底底听清我的声音。”
　　“只是这次的治疗多了一个步骤，那就是学生生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到这，手机突然响了。
　　“喂，书你看没？”
　　“看…着，呢。”
　　“哦。”奇了，哪次不是谈天说地聊大半宿，这次怎么挂的飞快？
　　我瞟回刚才看的地方，那最后一句话是：我好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我不知道我该有怎样的反应，就像他说的，像个呆子一样坐在那，再一次又再一次的看那句话，然后踌躇很久，最后决定打电话约他明天出来。
　　第二天我等了他很久都没来，来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还有……”
　　还有什么？他不来了吗？果然，那家伙其实是个怂包。
　　他给我的东西，是他写的书，出版了，封面还挺好看的。两个男生背靠背坐在一起，看海边的日落，画的还挺像我俩。
　　那位朋友说，他写的书被他父亲知道了，知道了他儿子是个同性恋，快把他老人家给气疯了，抓他回去继承家业顺便严加管教娶妻生子，所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在接到我电话的当天晚上他家里人逼他做决定，就闹出了事，送到医院时已经抢救无效了。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最后我蹲在大街上哭的跟个傻子似的，他朋友站在旁边不知所措，拼命驱赶路人的眼光，之后我是怎么在致命的喘息中活过来的，已经记不清了。
　　再然后，我也成了人们说的“注孤生”的一员，失魂落魄的过了三十年，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把那本书反反复复地读，找到了封面上的那片海，看了这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海。
　　“小呆子能感受到风，能看见眼前海浪拍岸的动态画面，我再给他讲讲，那该是什么声音，再告诉他一遍，我很爱他。”
　　但是，我没能亲耳听见。
　　我照他书里所写，攒钱在郊外买了个小房子。这时候我已经六十岁了，年纪一大，耳朵越发经不起折腾，是彻底的聋了。
　　现在不用戴助听器都觉得耳根凉嗖嗖的，这时候他要能再到我面前努力挤嘴型告诉我郊外的声音是怎样的该多好啊。
　　到这时候，他也是该被我推着轮椅走的老头子了吧。
　　我能感觉到我声带的震动，可终究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连我想喊一声他的名字，告诉他，我很爱他，都不能被他甚至是我自己听见了。
　　“我明白一直以来他对我的感情，都自认为是兄弟情，但我堵上我陪伴他的八年时光，能亲耳听小呆子的一句:我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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