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死

　　已是夜幕降临。

　　空荡荡的山头、空荡荡的小院、我与薛俨对坐在石桌前。

　　夫君已回了屋。

　　眼下房门正紧闭。

　　我想，我刚与他说得那番话，足够他消化个几日了。自家娘子平白无故成了九天上的客，任谁一时也接受不住。只是现下的情况却不能给他时间细细思量，我问薛俨道：“当下的情况你该作何解，启程去万妖巷么？”

　　薛俨摇头，道：“我想，不能留付公子一人在此。”

　　“有何不可？”

　　我转转茶杯，意不在此。

　　“自是不可的，李姑娘。”薛俨倒是实诚，一板一眼解释，“付公子身上返老还童一事委实蹊跷，若是留他一人在此地，深山密林中免不了被异物盯上，属实危险，这是其一。其二嘛，我想付公子的奇异处也许与那团黑雾存了干系。我们且将他一同带上路，一则保护他，二则寻真相。”

　　他说得实在是在理。

　　可我仍不想应下来。

　　这些年我虽闲散惯了，却知道万妖巷那类地方绝对凶险万分，薛俨虽说要保护他，可我俩赤条条两仙未必敌得上万妖，如若出现意外，谁又能保夫君性命安全。就算性命保得住，那万妖模样恐怕也要将他吓个半死。

　　可我终究没反驳。

　　惹上的事不可能撇得干净。

　　“那我去同他说。”我起身，捋捋发丝，推开屋门。

　　屋内没点灯，黑乎乎一片。我唤了一声，没人回应，便只好在黑暗里摸索着取出蜡烛，微弱灯光一起，我便看见了缩在床尾附近的夫君，他的头慢慢抬起，目光与我对上又瞥开，慌慌张张地，一时竟不知道该看哪里。

　　窗棂开着。

　　月光透进来。

　　我脚步缓缓，走至床尾边，蹲在了他的身侧。

　　夫君身形未动，并未排斥我的靠近，只是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霜打得茄子般，没甚活力。我小心翼翼开口，本想劝他跟我同行，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我道：“……你以后想留在这里么？”

　　夫君默不作声。

　　我自顾自回答：“这里山明水秀，留下委实不错。”

　　话一出口，我才猛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可不知为何，我不想循着薛俨的意思，我又道：“蚊虫多了些，你若是觉得晚上睡觉烦了闹了，便去集上买些艾草、蒿草拿来屋里熏熏，对了，钱在柜子第三层右侧，你伸手去摸便能够着，若是钱不够了，就会县里寻个生计，或者你便回家族去，别别别，他们若是看见你这模样，恐怕又是一番解释，算了算了……”

　　我一时语塞。

　　偌大人间，我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夫君的地方。

　　“说完了？”夫君开口。

　　他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瞪着我，道：“我亲爱的娘子，你还能想到什么地方把你的夫君送过去？然后你且自在逍遥地与那什么什么薛公子一道。”

　　他没良心。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

　　若是平常，我一定拧他的耳朵，狠狠教训一番，可也许是心力交瘁，我连火气也发不出来。我盯着门口照进来的光亮，道：“若是你同我一起去呢？”

　　夫君闻言，口中的醋气散了一半，声音也软下来，别开头，道：“那，我勉为其难和你一起吧。”

　　我哑然失笑。

　　“你知晓去何处吗？”

　　“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西天，阴曹地府都去了，还怕什么？”他道。

　　“那比地府更可怕呢？”

　　“怎么可能？”夫君反问，可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嘴，气息有些不稳，道：“人一生便逃不过一个死字，阴曹地府都不怕，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一介凡夫俗子惦记？”

　　我摇摇头，“非也。”

　　“我与薛公子要去的地方名叫万妖巷。”

　　我站起身，坐在床榻上，道：“万妖巷万妖巷，便是万妖栖息之所。所谓血流成河，所谓伏尸百万，可不是形容那地方的？薛公子是修炼之人，不惧外敌。可付观南，你去能活几日呢？”我盯着他的身影，淡淡吐出一口气，“这件事本就不该牵扯你的。”

　　夫君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似乎没变过。

　　“可是，牵扯到我了，对吗？”他难得的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我不傻，返老还童一事不会骗自己是上天恩赐的，如果外面那个小白脸没弄错，我早就卷到事情里了，怎么脱身？”

　　四目相对。

　　半晌，我站起身，“明日卯时起身，你自己定夺吧。”

　　我缓步离开。

　　阖上门扉，我甚至不敢去看夫君的眼神。

　　——

　　卯时时刻。

　　天色破晓，东方天界一片洁白颜色。

　　我昨日送走薛俨后，怎么也做不到与夫君卧在一个床铺上，思来想去，便在北边小屋里铺了一层褥子，早早歇下了。其实，昨日里我知晓夫君在门外转悠了近半个时辰，脚步沉重，心思也同样沉重。绕啊绕，绕到最后终究没敢抬手叩门。

　　思及此，我垂了眼。

　　今日，我给自己梳了个寻常发髻，换了身新衣裳。

　　推开门。

　　山中清晨总是清丽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见院中已然站着一人，灰衣佩剑，听闻推门声后，他缓缓转过身，对上视线，薛俨眼中震惊一闪而过，“李姑娘，这便是你的真身吗？”

　　我捋捋头发。

　　“是。”

　　既然秘密都已经揭露，我便也无需藏着掖着。昔日的李阅秋便是这样十八模样。

　　不是天人之姿。
　　却也顾盼神飞。

　　“李姑娘，在下已经准备好了行李盘缠，现下便可以出发，天黑前在县城客栈中休息一晚，次日便可以到万妖巷了。”薛俨道。

　　我背好包袱。

　　“那便走吧。”

　　薛俨皱皱眉，脚步不移，道出心中疑虑，“付公子呢？”

　　我哑口无言。

　　转头看看关紧的屋门，我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也许，他不去了吧……”

　　“不去了？”

　　薛俨眉头皱得更甚。

　　天静地静，倏尔传来一声略带别扭的声音：“谁说不去了？”随即，屋门被人推开。

　　夫君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身青色衣裳，头发高高竖起，腰间别了一把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匕首。他与我一样，背了一个包袱，刚要开口讲话，与我对上眼，便连嘴巴也闭不上了，半晌，他磕磕绊绊地朝我道：“李、李阅秋，难不成你也返老还童了？”

　　我无奈，“付观南。”

　　“……对，你是神仙嘛。”

　　不宜察觉地，他眼底闪过去一丝失落，一瞬间而已。

　　他转身锁上门，将钥匙垂在腰间，而后将手放在门板上，摩挲着。他背对着我与薛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谁也没有办法体会他的心情。片刻，他又回过身，面上满是不服气，道：“走吧，我堂堂七尺男儿也不是胆小的。”夫君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娘……李、李阅秋，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弄清真相，我不想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我盯着他。

　　我想骂他。

　　平日里不是怂得很么，如今倒是上赶着送命去了。

　　我道：“随你便。”

　　话一出口，便收不回来了。我率先转过身，朝着下山的路走去，脚步匆匆，不一会儿，便将两人落在了身后。

　　隔着层层树木。

　　我听见薛俨道：“付公子，你深明大义，在下谢过您。”

　　付观南说：“谢什么？”

　　“谢付公子你冒着生命危险，同在下寻找真相。”

　　“嘁，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薛俨道：“难道不是吗？”

　　隔了一会儿，付观南狠狠地道：“你个、小白脸。”

　　“在下不是小白脸。”

　　“哼，狡辩。”

　　“在下也没有狡辩。”

　　我觉得自己听得气急攻心，遂加快了下山脚步。

　　山路曲曲折折，可山下的路也未必比山路好走，经此一趟，不知道还要发生多少事情。

　　——

　　傍晚时分。

　　我觉得自己双脚要废了。

　　薛俨指着前方，“李姑娘、付公子，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我望着即将空无一人的街道，暗戳戳瞪了薛俨一眼。与此同时，沉默了一路的付观南开了口：“小白脸，你说到客栈我们是要几间屋子？”

　　“两间吧。”薛俨道。

　　“啊？”
　　“啊？”

　　我与付观南一同惊呼。

　　薛俨疑惑，“有什么不妥么？在下一间，你们两人一间。若是两位嫌太挤，便要个大些的。”

　　我戳戳薛俨。

　　“考虑一下三间吧。”

　　“这、恐怕钱不够。”

　　付观南插进来，道：“你变钱啊，你不也是什么神仙么？”

　　薛俨摇手，郑重其事道：“非也非也，道士更要遵守这世间道法的，若是我变出钱财，岂非不是对辛苦劳作的人的不尊重，是以修炼之人更不能破坏道法自然。付公子若是不信，便问问李姑娘，是否如此道理。”

　　话头牵到了我身上。

　　我眨眨眼，“……是吧。”

　　薛俨笑笑，“那便两间。”

　　我立马开口，“不行。”我拉过薛俨，小声道：“咳咳，我是说，神仙应当清心寡欲、静心修炼，我与付公子的夫妻缘分已尽，自不该再沾染□□。”

　　薛俨再次摇头。

　　“李姑娘如今不是还以人的身份存在世间么？如此一来，李姑娘与付公子的情劫便未有完结，两位便仍是夫妻之名，人间夫君相敬如宾、相依相偎，睡在一间屋不对么？”薛俨笑笑，“李姑娘，我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也笑。

　　明白。

　　明白你个大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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