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死

　　他的手腕，系着红绳。

　　我触碰他的脸，凉意自指尖传至心底，我咬紧牙关，生怕哽咽出了声音。

　　付观南再无力气说话。

　　他闭上眼睛，安静等着。

　　我深吸一口气，凝神聚力劈开绕着他手腕脚腕的绳索。绳索应声而落，砸在我的脚边，没有了绳索束缚，付观南的身子径直滑落，我赶忙伸手接住他，却不小心碰到穿过他胸膛的铁链，惹得他一抖，冷汗直冒。

　　我跪坐，搂他入怀。

　　他的冷汗冒得更多，额间的发丝被浸透，紧贴在额头处。

　　我拨开他的发丝，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轻声道：“付观南，你要忍着痛……”

　　他仍旧闭着眼睛，“好。”

　　我将他的头放在腿上，使他侧躺，两条锁链便露出了头尾，再将神力移聚在手掌，贴近付观南早已经浸透血液的胸膛，似乎是不敢想象接下来他要经受的痛苦，我半眯眼睛，手腕颤抖。

　　手掌贴上他的胸膛。

　　神力自手中传出。

　　付观南胸膛处的铁链倏尔动了动，牵扯他的伤口，引得他“嘶”了一口冷气，我稳住心神不去听他发出的是声响，告诫自己不论过程多么痛苦都必须进行下去，否则功亏一篑，又是一顿接一顿的折腾。

　　付观南自然也懂。

　　他攥住一块已破烂的衣裳布，塞进了嘴里。

　　我再禁不住瘪了嘴，鼻头一瞬间酸涩，他不该受这种罪的，也许一切都应该怪我，在最初时，我便不该同意他随行的请求。

　　铁链一寸寸移动，与白骨血肉摩擦，痛苦使得付观南脸色发白，如同死亡之人。

　　我另一只手护住他的额头，向他注入安神之法，可他仍旧几度昏厥。

　　一炷香时间。

　　铁链自血肉中分离。

　　付观南躺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抽出他口中的破布，才发觉他口中满是红血，连嘴角边也裂开了口子，渗出血迹，可怖异常。

　　我唤他：“付观南……”

　　没有回应。
　　他仍旧安静地躺在我怀里。

　　我摸了他的脉象，试了他的鼻息，确认他仍旧有存活迹象后，将身上外衣脱下披在他的身上，然后托着他起身。

　　这是虚幻之境。

　　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

　　出了幻境。

　　眼前竟然一片混乱。

　　南天门前，不知何时又起了战乱，两方交战，战况竟比之前更加惨烈。我背着付观南，不愿掺在其中，趁满天灰蒙沿边而走。

　　南天门前是走不通了。

　　我便不能送他回小院子。

　　一路朝里走，却诡异得见不着什么尸首，待接近凌霄宝殿之时，才发觉此处如同世外桃源般安宁。

　　我盯着最明亮的那座宫殿。
　　天帝必然在那里。

　　我的脚步倏尔止住。

　　天帝，这所有一切背后的操纵者，不知为何，我觉得付观南如今模样与他定然也脱不开关系。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呢？我突然想去质问天帝，就像付观南那般，将心中所有的疑问全然问出。

　　这一刻我才明白，他远比我有勇气，我是恐惧的、懦弱的。

　　倏尔，凌霄宝殿的檐角震裂。

　　我盯着那方，方发觉出不对劲，宫殿之内仿似有术法攒动的气息，如今战乱没有引至这里，那在凌霄宝殿之内打斗的又是何人？

　　我将背后的付观南扶正。

　　沿边走向凌霄宝殿。

　　愈近，便愈发觉出这术法的强大气息，震得人直发颤。我紧了紧背着付观南的手臂，贴在了大殿门边。

　　朝里探头。

　　亮光之内两个人影。

　　一个便是天帝，另一个只得看见背影，十分陌生的背影。

　　二人缠斗。
　　身上皆裂了口子。

　　我被术法震得额头痛，直发慌，遂缩回头来，趴着靠在门扉上。

　　片刻，殿内似乎休战了。

　　我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百年不见，天帝大人未见法术精进，想来是坐在高高在上的座位上太久了，只知道如何使计谋了。”

　　天帝笑道：“我向来是不及你的，毕竟这三界都曾是你安定的……”

　　安定三界。

　　我蓦地瞪大眼睛。

　　“将军。”天帝唤了他。

　　我的腿如同被灌了铅，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回头一瞧，却见付观南仍处在昏迷之中，我只好将他先行放下，倚着门框不至卧倒。

　　殿内又传出声响，那个声音冷漠而悲戚，道：“我倒是真的后悔当初的忠义了，如今看来，全然是我，才致妻死子散，污名缠身。只是你也不会想到，如今我还能出现在你面前吧，当日之仇已累百年，恨意生根发芽，唯有一死，魂飞魄散带走一切，方可结束。”

　　话毕，一片寂静。

　　片刻后，我终于听见天帝的声音，他无奈道：“只因，一切早有定数。”

　　“要我死，也是定数？”

　　“天道言，叛变之人。”

　　“我是因天道而叛变。”

　　“……是了。”天帝蓦然叹出一口气，“天道究竟预测了什么？你是因，还是果，如今我竟然不知了。”

　　“他在哪儿？”将军倏尔问出一句话。

　　“在天庭。”

　　“我没有寻到他。”

　　“我自不会让你寻到他。”

　　“他如今只是凡人……天神不插手凡尘之事，这是你定的规矩。”将军的语气并不好，愤懑之意昭然若揭。

　　天帝却仍旧平淡道：“他终究会知道自己是谁的，或者说，即使他不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的胸腔内直打鼓，愈听愈觉得他们口中此人竟十分熟悉。

　　我回首。

　　付观南的面色更白了些。

　　我扶起付观南，将他背在我的背上，不再听殿内二人的谈话，起身离开，我担心待下去付观南的伤只会更重，又或者更担心知道一些无法接受的事情。

　　太多的事情我改变不了。
　　不若不让我知晓。

　　-

　　我一路远离，行至太白老头的殿内，他是个和蔼的神君，只看了我与付观南一眼，并不多问，迎了我们入殿内。

　　我放下付观南，与他面对而坐，盘腿凝神，替他疗伤。

　　片刻后，我大汗淋漓。

　　一睁眼，太白老头已站在了我身侧，我唯恐他要问些什么，心里正慌，却见他示意我伸手。

　　我犹豫伸出。

　　下一刻，手心便多了一颗仙丹。

　　我震惊得盯着太白老头，自几百年前弼马温将他炼仙丹的炉子打翻后，太白老头对仙丹可谓倍加珍惜，天庭不知多少人肖想他的仙丹，如今他却这样大方了。

　　“太白星君……”

　　“救人一命罢了。”

　　他将拂尘一挥，悠然离去。

　　我自他离开的方向一拜，而后将仙丹塞进付观南的嘴里，喂他些茶水，终于灌进他的肚里。

　　仙丹是疗伤珍宝。

　　我便不用再胆战心惊地担心付观南的安危了。

　　借了太白星君殿内的卧榻，我将付观南安置在上面，披了一层衣裳，然后扑扑身上的灰尘，走出宫殿。

　　太白星君正站在殿外。

　　我道：“星君……”

　　太白转头与我一望，道：“要离开么？”

　　我点头：“天庭战乱，我只求他能有一处安身之所，既然星君已经收留了他，我自然要去战场之上了。”

　　太白亦点点头，瞥向南天门方向，叹道：“人间道，太白经天，乃天下革，民更王。我虽掌管天下战争之事，却管不了天庭的战乱。”

　　我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场战争是迟早的事情？”

　　太白一捋胡须：“因果罢了。”

　　我道：“又是因果……那个人会败，是么？”

　　太白未回答我，只是道：“早已注定的事情，又该如何改变？更何况天帝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他做的事，已非你我可以想象，又何必操心那么多，徒增烦恼罢了。”

　　我参不透他的话，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太白看出我的窘迫。

　　他继续捋他的胡须，道：“且去吧，不过，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了。

　　我遥望远方。

　　结束了？
　　会这么快么？

　　-

　　我只身赶往南天门。

　　所见最后一幕便是南天门下一个魔兵破碎的魂魄。

　　如同太白星君所说，所有战斗都已经结束。我倏尔想起天帝口中的因果种种，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想法，是不是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一切都已经悄然按照他的计划发生着。

　　他的计划？
　　我回首遥望凌霄宝殿。

　　一路行至殿外，我欲上前，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总想起方才偷听见的那番有所指的对话，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朝那方走去。

　　战乱时刻。
　　凌霄宝殿早已无人看守。

　　又或者，天帝便是遣散了天兵，独坐殿内，等待来人。

　　我沿着边而过，离门槛愈发近了，却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正寻思是否这里已早没了人，便自门缝之中看见殿内躺着一人。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胡须长长顺着下颏落在脖颈之间。他穿着一身盔甲，只是那盔甲并不如天庭将领那般耀眼，他的盔甲是暗淡的，是蒙上了一层灰的，仿佛时间磨过，碾去了所有的光辉，只余一片黯然。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

　　手里攥着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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