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死

　　薛俨道：“何人？”

　　无人回应。

　　复尔尔问道：“是不是我们看错了？那其实不是个人影。”

　　便是随着这句话，黑影蓦地移动。我们皆是呼吸一滞，盯着那黑影，见他逐渐走出缭绕云层，显了原型。

　　我听复尔尔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我们那日见的便是他。”复尔尔虚掩住嘴，朝我悄声道。

　　我一瞬便明白过来，眼睛朝无期瞥去，他却兀自低着头，不明神色。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我再回过头，便见来人黑衣黑斗篷，眼睛隐在暗处，右脸处有处红斑，与复尔尔说得一模一样。

　　他身量高，颇有些气势。

　　我慌忙思量现下情势。

　　忽听黑衣男子开了口：“无期，你可真是没有良心。”很奇怪，他明明是正值壮年模样，却一副老人嗓音。

　　无期终于抬起头。

　　他的眼睛缓缓移到黑衣男子身上，却始终不敢与其对视，道：“收手吧，尚有商量的余地，不要再挣扎了。”

　　“呵。”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我想，如今这模样已经是撕开了脸皮，遂一手付观南，一手复尔尔，拉着朝后退去。他们两人皆是凡人，而我如今亦受了重伤，切不可盲目参战，反而拖了无期与薛俨的后腿。

　　“姐姐，薛大哥他……”

　　“退后，如若你落下桥，我可不能保证给你留个全尸。”
　　悄然退至后方，我便看见那黑衣男子朝我这方看来，似乎露出了笑。顷刻之间，他突然甩来一击，我手疾眼快，拉着两人跑开，堪堪躲过一劫。

　　“无咎！”

　　我听无期一声喊，飞身上前。

　　耳边似乎传来打斗声，我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抬眼去看交缠中的二人。

　　无期。无咎。

　　是巧合么？

　　激斗之下，我看出两人的分别，无咎技高一筹，他的招式狠厉，是真的下死手，而无期似乎总是收着力，几招下来，他俨然落了下风，败下阵来。

　　无咎将他一掌拍开，露出讥讽笑意，道：“怎么了，一点长进也没有，天庭日子太安逸了吧。”

　　无期捂着胸口无言。

　　无咎见状抬步上前，欲补上一记，倏尔，观战已久的薛俨持剑而上，自两人之间劈开了距离。他与无期一对视，二人并作一排，厮杀与索桥之上。

　　俩人总归是胜算大些。

　　无咎连续失利，口内已流出鲜血，他啐了一口，仍旧是不屑的语气道：“无期，你对得起谁？”

　　无期闻言又要收手，幸而薛俨头脑尚清晰，乘胜追击将无咎逼至桥的另一侧，而后朝我挥手，示意我跟上。

　　我拉着两人往前跑，正要随着跨过桥边时，无咎以破釜沉舟之势甩出一道火诀，直冲这方而来。

　　我如今法力尚未恢复，直愣愣看着火球飞速而来。

　　惊吓。
　　闭眼。

　　半晌，未觉痛苦，我睁眼一看，付观南正冲在前方，高举一张符纸，朝我虚弱地笑：“怎么样，我已经学会了如何灭火的术法了，聪明吧？”

　　我伸手扶住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

　　付观南放下耍帅的胳膊，自腰间抽出几道黄纸塞进我的手里，别扭道：“那你可要记得多备几道符，毕竟，我可不是次次都能救你……你要小心。”

　　我紧紧攥着黄纸。

　　“我知道了。”

　　倏尔，复尔尔探出一颗头。

　　我捂住她的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同过了索桥，寻了处隐蔽之所藏匿起来。外面三人已经纠缠不清，无期似乎终于明白不可手下留情，招式亦狠厉起来，不消片刻，无咎吐出一口血，半跪在地上。

　　无期落地，走过去。

　　他道：“放弃你的想法，还有……请他放弃他的想法。”

　　无咎哼道：“他？你还记得他呀。”

　　“我自然记得。”

　　“你不配记得。”

　　一来一往之间，两人争吵起来，大有再动手之意味。正见无期蓄了力，便瞧那方忽而现出一道黑影。

　　衣袂翻飞，逐渐显现出一个女子模样，堪堪停在无期面前。

　　“哇，好美。”复尔尔悄声道。

　　我细细盯着那女子的面容，小巧白净，眉黑唇红，艳丽之下包裹冷冽，确然是个不同寻常的美人，只是啊只是，这美人的脸，我是曾见过一次。

　　我轻飘飘吐出一句话：“贵妃娘娘呀……”

　　她静静站在无期面前，挡住身后的无咎，只道：“你要出手么？”

　　无咎在后着急道：“恨风，你伤还没好，快退后。”

　　恨风。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名。

　　她并未回应无咎，只是静静看着无期的眼睛，冷漠道：“你要出手么？”

　　无期原本的气势在这番注视下忽而消失，缓缓低下头，声音减弱，道：“……师姐，你别为难我。”

　　“师姐？”
　　“师姐？”

　　耳边两声惊呼，便是待在不远处的薛俨也怔愣住，缓缓放下持剑的手。

　　恨风却不受用：“莫叫我师姐了，如今我是配不上你这声师姐的。”与无期不同，她的声音冷冽而坚定，是毅然决定与昔日的师弟划清界限了。

　　我道情况不妙。
　　怎么看都像是无期放不下。

　　他这般优柔寡断，便是给对方机会。

　　我正这样想着，果然下一瞬便看见恨风要裹了受伤的无咎离开，而无期却仍旧低着头仿若罚站般的地站立，薛俨虽有心想拦，奈何距离有些远，我朝左右看看，我们三人则只能急得干跺脚。

　　黑烟一散而过。

　　无期仿若大梦初醒，环视我们一周，终是又垂下了头。

　　——

　　出师不利。

　　四人蹲在桥边唉声叹气，我瞅瞅远处背对着我们的无期，站起了身。

　　复尔尔问道：“神仙姐姐，你要去找无期大哥么？”

　　我点头：“是，我有问题要问他。”

　　“要问清楚，”薛俨自包袱中抽出干粮分发，继而补充道，“我们不能如此被动，若是连我们的同伴也要离心，这一场战自然是打不胜的。”

　　我亦同意薛俨的意见。

　　遂扑扑衣裳上的灰尘，起身朝无期的方向走去，愈走近我愈能感受到无期的愁绪，他叹着气，一声接一声。

　　我悄然靠近：“怎么了？”

　　无期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我一声唤醒，突然一惊，低头掩饰，道：“还好，只是有些事情还没想明白。”

　　我道：“什么事情？”

　　无期不再冷漠：“我不知道如何说，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他的眼睛望向远方，似乎在回忆过往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也许就与那位将军有关。我找了块大石靠在背后，呼出一口气，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也许，那位传说的将军便是你的师父吧。“

　　无期倏尔收回眼神。

　　他愣愣盯着我，半晌，他又转向别处，似有一种被戳破秘密的感觉，闷声道：“是呀，你应该猜得出来的。”

　　我起身转到他面前，迫使他看着我，也迫使他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问道：“既然你的师父便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也许你应该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毕竟我们是一路同行之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便是一体。”

　　无期看着我：“……对不住你们。”

　　我无言盯着他。

　　“她是我的师姐，虽几百年未见，可我仍旧无法对她动手，甚至……我到现在都不知师父为何要起兵造反，他明明一直忠心耿耿。”无期见我不语，终于开口，语气之中是不解与无奈，“我知你定会疑惑，为何天帝指派我这样曾与他们关系匪浅之人与你们结伴，其实便是因为我知晓他们的所有的计划。”

　　我大喜，这样便可事半功倍。

　　我急忙问道：“那你如此还不打算告知我们么？”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竟然觉得如今的无期远不似之前傲气，他像是背负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包袱，佯装轻装上路 ，实则内里千疮百孔。

　　他道：“……我说。”

　　——

　　日暮途穷。

　　我脚步沉沉回了桥边。

　　薛俨见我脸色不好，遂让了座，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仍旧想着方才无期的言语，深深叹出一口气，望着眼前三人。

　　无期的师父便是天庭逃犯，如若我没记错，天庭曾是有位镇守将军的。几百年前，我还是个逍遥自在的小仙，整日飘来荡去并不关心朝堂之事，对那位将军亦是只听闻过几句传言。

　　传言之中，那将军骁勇善战，曾独自带领天兵镇守妖魔两界，守天庭与人间安宁，是为天帝心腹。

　　所有的赞扬都是他的。

　　而在这赞扬之下，却暗流涌动。

　　将军的野心显露，不再甘愿为天帝手下，故而起兵造反。

　　其实，这些我都是听过的，可在无期的口中，我却听到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将军早年征战沙场之时，曾经收过五个弟子 ，三男二女。无期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他如今仍能清楚地记得师哥师姐的名字。

　　师哥与他皆是“无”字打头，是为无常、无咎、无期。

　　而两位师姐分唤恨风与伽音。

　　那时，他们是与师父一同上战场的。百年来，大漠孤烟、凄风苦雨、地棘天荆一并走过，如今回头再看，却是物是人非、满目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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