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死

　　“谁？”女人惊恐道。

　　付观南同样也惊恐万分，五官扭在了一起，似乎下一瞬便要冲上来将我拉走。

　　我向他摇头。

　　他堪堪停住了步子。

　　我走出幽暗处，与女人隔着老远遥遥相望。

　　我道：“是我。”

　　女人不动声色上前几步，将小猫挡在了衣摆之后，“李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走近几步。

　　“我随您来的。”

　　“怎么可能？我是设了……”女人脱口而出，而后慌忙改口，“你、你跟着我是来作甚的？”她的神色逐渐凝固，也许她在疑惑，为什么幻境没有拦住眼前的人。

　　我道：“你掉了东西，我追了一路追来的。”

　　“我掉了东西？”女人半信半疑。

　　我点头，伸出手臂，将木簪隐在宽大袖口中，借故走得更近，直至与女人只有几步之遥，“是这个。”

　　我将木簪递给她。

　　女人小心接过。

　　她攥在手里看了两眼，摇摇头道：“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

　　我状作惊讶捂住嘴，“我本来想，这阁楼里只有你我两个女子，不是我的便是你的，为了还你便追了一路。原来，不是你的。难不成那阁楼里还有其他女子么？”

　　女人倏尔抬头。

　　她道：“也许是我的，我头饰太多，也许忘了。”

　　我从女人手里抽出木簪，“也许，这毕竟只是一个木簪子，朴实无华的，确然不打眼，您忘了也理算当然。”我蹲下身，靠近那只猫，似乎在开玩笑地道，“一定是您的忘了，不然这簪子还能是谁的呀，总归不能是这猫的吧。”

　　女人蹲下，“说笑。”

　　我不看她，眼睛只盯着那只猫，它似乎已经垂垂老矣。

　　“是我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

　　这个声音，几许熟悉。

　　女人惊了一跳，把猫一把拉回到自己身后，手忙脚乱，嘴赶嘴地想要遮住那猫开口的声音，“哎呀，我的我的，是我的，姑娘你把簪子还我就好，我送你离开，哈哈、这里太冷了，我们走吧、走吧？”

　　“你的猫……”

　　“我的猫没事。”

　　我仍旧蹲着身子，流氓一般拨开女人的裙摆，盯着那猫的眼睛，道：“说话了哦。”

　　“你听错了……”

　　女人似乎仍旧想要反驳，可我却只顾与猫对视。

　　——

　　四野阒然。

　　女人和猫皆安静。

　　良久，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一只猫张开口，道：“是我的，还给我吧。”

　　女人扶额叹息。

　　我将木簪放在它面前。

　　它盯着那木簪片刻，而后抬首，青光一现，面前出现一个披着绒布的女子，她年龄仿若豆蔻年华，与布偶娃娃幻化的妖娆女子相比，她更像一个处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稚嫩少女，虽比不得女人漂亮，可身段娇小，可爱异常，真真是让人无法联想到她的杀伐模样。

　　她拾起木簪，走过女人行至我跟前，“你是来寻仇的么？对不住，我认。”

　　她一脸视死如归。

　　或者说，心如死灰。

　　我想，若是付观南死了，我应该是来寻仇的。但人间种种，我插不得手，寻仇也只是教训一下，要不了她的命，所以她视死如归的意愿在我来看，是想满足而无法满足的。

　　我道：“不寻仇。”

　　她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轻微蹙眉。

　　“你为什么不寻仇？”

　　“我为什么寻仇？”

　　“你的丈夫死了，如果是我亲近的人被害死，我一定为他报仇。”她垂下眼，“起码那样，我心里会舒服些。”

　　我道：“他没死。”

　　她震惊，“没有死？”

　　我回头，见付观南所处的暗处没有发出声响后，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他确实仍旧存活在世上，对于你，我没有必要撒谎。”

　　她的表情终于变了。

　　那是一种期待却又怀疑的神色，目光露着微光。

　　“你复活了他么？”

　　我摇头。

　　这我哪敢呐。

　　“可我那一击凡人万万抵挡不住，若是没有人助他，他必定三魂七魄离体，去了阴曹地府才对。”她倏尔凑上来，“如果仙人有方法可以从地府抢来魂魄，请务必告知我，哪怕一刻便可，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供您驱使。”

　　她登时扑通跪地。

　　我吓得后退半步。

　　老天爷呀，我抚了抚胸口，我一向尊规守律，怎么给了她这般印象。

　　我缓了缓，“我没有。”

　　她不信，“那你的丈夫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无法回答她。

　　这个问题我亦不知道。

　　我沉默良久，“也许上天不收他的命。”

　　女人身子瘫下去。

　　她眼里的微光也没了。

　　布偶娃娃扶起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早便提醒过你的。”

　　她不接话。

　　布偶娃娃哼了一声，转而面向我，眼睛眨呀眨，问道：“你是神仙？怪不得我的阵法幻术与你无用。”

　　我点点头，“其实，那个小道士亦是。”

　　“天呐。”她惊呼，“那你们为何还要输给我，主动留在我这儿？”

　　“不然如何见到她。”

　　我指指失魂落魄的猫妖。

　　布偶娃娃望着猫妖，倏尔蹲下，撅着嘴，委屈巴巴地道：“我见你伤势未愈，功力大失，恐被觊觎，便想使个幻术把来人困住，让你静静养伤，没成想来了仨人，两个是比我道行高深的。”

　　猫妖摸摸她的头。

　　“我作的孽，挡不住。”

　　我频繁回头，恐付观南自己一人出了什么差错，面对面前二人你来我往的招式，实在是看不进眼里。

　　我蹲下，“问你件事。”

　　猫妖道：“何事？”

　　“那日，你身边围绕的黑气是什么东西？你是否去过地府？又做了什么事？你可知道那团黑气又去了何处？”我想，薛俨来万妖巷的目的也是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猫妖缄默。

　　“黑气？什么黑气？”布偶娃娃望向猫妖。

　　猫妖看了眼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对我道：“仙人，恕我冒昧，如若您可借我元丹一用，我一定对您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紧紧盯住她。

　　这便是她袭击我的理由。

　　她想要我的元丹。

　　——

　　付观南等了许久了。

　　我提着衣摆，走过折角处，现身于他面前。付观南拉着我转了个圈，“没出什么事吧？”他盯着我的眼睛。

　　未等我回答，他便看见了跟在我身后的两个女子。

　　那日，他替我挡了猫妖一击，可黑影遮盖，落叶遍布，他并未看清楚猫妖的真身，如今只是疑惑怎么凭空多出一人，朝我耳边凑近，道：“怎么多了一个，俩妖怪么？”

　　我道：“是俩。”

　　付观南小声道：“你打得过她俩么？”

　　我想，她们一个重伤一个呆傻，加在一起亦不足为惧，但看看付观南皱眉紧张模样，我仍道：“不一定，她们俩不弱，所以你要跟紧我，万一我护不住你呢？你到时候上了西天可千万不要怪我。”

　　付观南闭上口离我更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在阴曹地府里捡了一条命回来，他就愈发珍惜他这个命、和他这副长得很好的脸面。

　　回去的路还是漆黑。

　　等到了空明的阁楼，一推门，薛俨已经等着了。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看见呼啦啦进来四个人，只是笑着沏好茶，起身等着。布偶娃娃率先靠近他，端着他沏的茶笑呵呵地入了口，许是薛俨的模样温和谦逊了些，故她虽是个妖物，却不怎么怕薛俨这个小道士，反而是猫妖止了步。她警惕地不肯进屋，眉毛皱褶一层叠着一层，眼神也不和善，她比布偶娃娃强，知道这堆人里最惹不得的就是薛俨。

　　我悄悄道：“你不进去与他说，我便帮不了你。”

　　猫妖定定神，进了。

　　进了屋，付观南仍旧紧紧跟着我，我将桌上的茶杯递给他，他只接着，却不入口。我想我给自己招了个累赘，无奈摇摇头，盯好薛俨，看他请两个妖物喝茶却着实疑惑，我以为世上没有仙友与我一般对妖怪宽容许多，尤其是道行深厚如薛俨，没成想，薛俨不止宽容，堪称得上和善。

　　茶喝完了，该有的礼节有了，薛俨终于开口，讲起正事来，他道：“我想知道的，烦请二位告知。”他的口气是很温和的，这哄得布偶娃娃想开口，张张嘴才发现这话不是跟她说的，她转头去看猫妖。

　　可惜猫妖不好哄。

　　她还是害怕，受伤的手缩在桌底下颤颤巍巍，可还是把刚才与我谈的条件与薛俨一字不差地说出口。

　　一时，屋中寂静。

　　付观南偷偷问我：“什么是元丹，元丹是指你的命么？她怎么好意思要你的命？”

　　付观南显然想多了，那必然不是我的性命所系，不然，猫妖在地窖开口之际，我便要与她大战了。我很惜命，猫妖想要的是我修行了百年而结成的力量，我对付观南说：“没了它，我便没了什么功力，不能将匕首变大，亦不能将你变哑，如同世间凡夫俗子一样，好一点的，只是不死不灭，待到从头再来，修行成仙。”

　　付观南想了许久，用了一个他能理解的词语描述，“普普通通的老不死？”

　　我道：“差不多。”

　　我这方面与付观南聊得火热，薛俨那方却是寂静无声，真真叫个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布偶娃娃夹在两人之间，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后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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