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云

　　“好，那朕明日差人去传旨。”褚深点了点头，又对立在一旁的宫女说：“酒。”
　　宫女很快端了壶新酒过来，替换下褚深面前已经喝空的酒壶。

　　褚深从小自生自灭惯了，倒酒这种事一向不喜欢宫人代劳。他抬手给自己满上一杯，仰首送进喉咙。
　　酒是西北进贡来的，舌头上甘甜，划过喉咙后留下的余味却辛辣冷冽。据说边关的将士们爱喝这种酒，因为足够烈，喝上几大口之后整个身体都会暖和起来。
　　只是身上暖了还不够，褚深还想让某个人来暖暖自己的心。

　　“陛下……”陆倦云有些迟疑地开口。
　　褚深看向他。“怎么了？”
　　见陆倦云一脸犹豫，褚深又说：“夫子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同朕提。”

　　“草民……呃，臣只是见陛下一直在饮酒，担心陛下喝醉了伤身体。”陆倦云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这样在皇帝眼里是不是逾矩了。也怪自己，在家里做哥哥习惯了，见到年纪小些的人就总忍不住操心。本来这些年他已经改掉了这个毛病，但眼前的人毕竟曾经也被自己看着长大过——虽然地位早就今非昔比。

　　褚深的手还在酒壶上，听完陆倦云这句话后停顿了片刻，还是又倒了一杯，眼睛盯着灯火映照下波光潋滟的酒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子说得是。”半晌，他勾了勾唇，挥手让殿里的宫人都退了下去，才望向陆倦云。
　　“朕也知道这东西喝多了无益，但朕还是……想醉。”
　　陆倦云眨了眨眼睛，似是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是有几年从仕经历，可这种与九五之尊单独用膳的经历还是头一遭。
　　好在还没等他想出句得体的话来，褚深又说道：“醉的时候入睡，就不会做梦了。”

　　“陛下……不喜欢做梦吗？”陆倦云问。
　　褚深半晌没再出声。
　　陆倦云自己倒极少想做梦这回事，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过去曾经听父亲同朋友喝酒的时候说，每回做梦，总能梦到又上了战场，拿着武器拼杀的时候，面前倒下的除了记忆中的敌人，还有曾经牺牲在战场上的那些脸熟的士兵和将领。陛下虽然年轻，但当初经历的夺位之战，血腥程度也并不亚于边关，甚至比边关更甚——除了与他年纪相近的八皇子是被软禁，四皇子是被如今的大将军周定安乱箭射死，其他的几位皇子和他们的亲信，大多是死在陛下的手里。陆倦云还能回忆起当初千里迢迢赶来西南传信的人说，最后一战之时五皇子和六皇子抓了京城的百姓做人质，带兵围困九皇子，结果被九皇子当街砍杀——一个是被砍了头，另一个更惨些，整个身子连同先帝御赐的战甲一起被拦腰斩断。几乎整个都城的人都在谈论，九殿下手持一把□□以一敌百，有太祖皇帝之姿。
　　可太祖皇帝真正开始打天下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陛下手上沾满亲兄弟的血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陆行云虽然练武的时间比陛下长些，也是十七岁那年遇到马贼才动手杀了几个人，回来还吐了一场，连着大半个月都在陆倦云卧房里点着灯睡。有几次还会满头大汗地醒来，说是梦到了自己杀的那几个人。

　　如果陛下也是这样的话，那他确实是应该不喜欢做梦的。陆倦云想。

　　然而褚深却开了口：“不是。”
　　他看着陆倦云垂眸坐着的样子。几年没见，陆倦云还是喜欢穿一身白衣，无论是曾经在官场还是如今成了商人，陆倦云身上始终有股书卷气，像是刚从书斋里出来的小先生。
　　褚深七岁那年见到陆夫子，如今已经过去十四年。十四年足以把一个沉默而瘦弱的幼童捶炼成大臣们口中喜怒无常的皇帝，这个人却一直都是这般柔和干净，连岁月都优待着他，让他的样貌看起来仍同少年时代一样温润俊秀，半分沧桑也无。
　　褚深喜欢陆夫子。这个事实，是褚深当初见到陆倦云不久，心里就有了的懵懵懂懂的认知——那时的喜欢，只是小孩子对美好的人自然产生的向往。后来，每次在他需要的时候都有陆夫子的怀抱，他又连带着喜欢上了陆夫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喜欢上陆夫子身上淡淡的香气。那种喜欢似乎跟幼时喜欢母亲的陪伴有些不同，但又似乎没什么区别开的必要。
　　然而十三岁那年的梦里，温柔的陆夫子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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