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云

　　如同各知情人所料想的一般，封陆倦云为御前掌事夫子的圣旨一出，便在整个京都城掀起许多波澜。陆倦云懒得去探听，一心忙着修葺新的陆府，看着手下人将这座之前置办的宅子布置洒扫了一番——毕竟是要长住，得更讲究些。京都各官、各皇亲国戚的府上纷纷借着这个名头送来装饰府邸的东西，守在门口的下人们一会儿搬进来一块尚书府送的海纹石，一会儿又捧着个装着当世画圣徐百阖画作的沉香木盒跑进来。陆琪和新聘的管家守在门廊上，将这些东西挨个登记入册。
　　御前掌事夫子并不是什么大官，论起来不过四品，但因有“御前”二字，使这官位一下子变得格外特殊。官职在陛下当初登基时便已经设立，空了半年多之后，位置上才有了个人，但没坐满一年，就因为越权处事擅自结交皇亲，被陛下直接判了个斩首。在那之后，这个除了禁军统领之外离皇帝最近的官位就一直空着，众臣一直盯着这个位置，却总不见有什么动静。
　　谁能想到，陛下会把这位置给了死而复生的陆家二公子，还是个前太子党。

　　“他们觉得意外，是因为他们不如朕了解夫子。”
　　褚深同刚被他叫进宫的陆倦云一起走在皇宫的长街上。
　　“他们只知夫子是陆家的公子，曾在春晖堂教过书，又因书画闻名京都。”褚深步子迈得轻缓，似是在照顾比他矮上一些的陆倦云，免得走得快了这人跟不上。“朕所知的，是你曾经有一腔抱负，却无法于前朝施展。”
　　陆倦云在褚深身侧落后一步，视线里是皇帝泛着流光的黑袍，暗金色的龙纹张牙舞爪地攀在肩膀上。绣工的技艺炉火纯青，龙首上一双威严的龙眸流露出要把看着它的人撕碎的凶狠。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用想着如何回话，朕只是与你随便聊聊。”褚深偏头看他一眼。
　　“……是。”陆倦云一双手在袖子里交握，将目光垂得更低，落在褚深眼里是十足的恭敬谦卑模样。
　　两人这样走了一段，褚深带着陆倦云拐了个弯，穿过条石子路，便到了皇宫的花园。
　　说是花园，不仅有一片波光粼粼水质清冽的观景湖，还种了许多适宜赏玩的植物。园子的规模几乎占了半个后宫，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应有尽有。陆倦云向来喜欢这样的景色，瞬间眼前一亮。
　　“以后夫子住在鹿停轩，便可从方才那条路过来。”褚深进了座亭子，随手揪了一颗摆在正中桌子上的冰葡萄放进嘴里，又伸手给陆倦云也摘了一个，递到他手里。
　　“陛下。”陆倦云双手细白的指尖捏着那颗洗净后透着紫红光泽的冰葡萄。“臣是外人，进后宫……怕是不合适吧。”
　　“宫里又没有后妃，无妨。”褚深坐到椅子上，说得心不在焉，眼神盯着陆倦云手里的葡萄。“夫子不尝尝这葡萄？昨日从北戎城运过来的。”
　　北戎，原本是北部的一个小国，两年前大将军司阔海率兵北上，将北戎攻破，并入盛朝国土。
　　而近日京中诸人皆知的消息恰是，驻守北戎两年的大将军正在回京的路上。
　　陆倦云胡思乱想着，张口把冰葡萄含进唇舌之间。一口咬下，汁水溢出，伸出舌尖舔了舔。嫣红的舌尖划过浅色唇瓣，留下一片湿润。
　　吃净了一颗葡萄，陆倦云抬眸，发现褚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夫子若是喜欢吃，朕叫人明日送些冰葡萄去鹿停轩。”明日是本月最后一日，也是陆倦云要搬进鹿停轩的日子。按照褚深的意思，他每月可回陆府七日，剩下的时间为了做事方便，都直接住在宫里。
　　“谢陛下。”陆倦云要行礼，被褚深抓住手臂按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夫子何必如此客气。”褚深熟门熟路地打开桌下的暗格，摸出两个酒杯。陆倦云下意识地伸手要去倒酒，但再一次被褚深拦住了。
　　褚深倒上两杯酒，将其中一个杯子摆到陆倦云面前。
　　“朕这两年头痛症犯得越发频繁了，实在难受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喝了一口酒，舌头尝到的是辣味，进到喉咙却清冽甘甜。
　　陆倦云一只手虚握着酒杯，本来正低着头，像是沉浸在褚深无法介入的情绪里，听到这句话后，立刻看向他。“陛下有头痛症？”
　　褚深如愿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真切的焦急和担忧。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陆倦云身上疏离的气质便被冲淡了几分，也减轻了他总觉得这人会随时消失在下一阵风里的错觉。
　　到了今天，褚深依然说不清自己对陆倦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似乎是需要，是依赖，是欲望，但又像是更加复杂的东西。当他只是个初懂情欲的少年时，他将陆倦云视作每一场思念的终点，陆倦云对他而言是低声的安慰和温暖的拥抱，是黑夜里跳动的烛火，是皮肤下温热的血液。陆倦云离开春晖堂，离开他的生活之后，他的生活一下子缺了最重要的一块，于是只好一次次往将军府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陆倦云，以确认这个人的存在。
　　他一边想念陆倦云，一边继续走着没有陆倦云的路，从孤身无援的皇子变成京城中大臣私下结交的对象，又渐渐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者，有的忠心耿耿，有的摇摆不定，但他有办法让遇到的每个人发挥出对自己而言最大的价值，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他很擅长做这些，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他观察着身边的每个人，看着他们或真诚或虚伪的表情，看他们的喜怒哀乐，看他们中的一些被生活肆意玩弄，另一些则玩弄着别人的生活。在这个过程里他也遇到过一些和陆倦云在某些方面重合的人，譬如赵端也喜欢书画，字迹和陆倦云一样舒展隽逸；先太后曾想让永定伯的女儿和他定亲，那个姑娘的眉眼和陆倦云相似……但他们终究和陆倦云不同。
　　为什么只有陆倦云对他来说那么重要，褚深分辨不出。他曾准备等自己登上皇位之后，将陆倦云圈在身边再慢慢思考这个问题，但陆倦云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死人，宣告他系在这个人身上的疑问和渴望永生无解。他一度以为失去陆倦云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无奈，但当陆倦云又重新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陆倦云这个人，才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无奈。陆倦云站在他面前时，不用说任何话，没有任何动作，就能把他死死困在自相矛盾的境地里反复挣扎。他想大发一通脾气质问陆倦云为什么可以那么彻底地离开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他在陆倦云心里的分量，远远没有陆倦云在他心里的分量重要。
　　但那又怎么样呢。就算陆倦云令他感到挫败，就算他作为陆家人可能和先太子有着切不开的联系，他依然想把陆倦云当做一只无辜的动物豢养在这座皇宫里——陆倦云可以做许多事，前提是必须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褚深是这么想的，他也正在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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