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志1

作者:张景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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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稀霖


      景晓萌发了两天的高烧,却始终坚持不肯去医院。
      张稀霖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当成护工一样,照顾他直到烧退了为止。
      张稀霖起先找了几套适合他穿的衣服——因为她自己想把买衣服的钱下来给张溪岩多买点好吃的,所以她基本上穿的是张父的旧衣。
      张父本是高官,身材并不雄壮,有很多不错的衣服,倒是很适合他们这种身材颀长的人穿,给景晓萌穿倒也还算合适。
      这两天景晓萌躺在她的床上,汗湿了很多衣服,张稀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擦洗身子。
      本来她之前说了那样拒绝他的话,是不该再这样“占他便宜的”。
      但张稀霖想着在头一天雨夜,因为情势紧急,她早就已经帮他换过了衣服,所以现在帮忙也没什么。
      后面几天换了很多湿衣服下来,张稀霖又是个爱干净,洗了一堆,结果天气又阴,风干不了,她只好一件件烘干。
      张溪岩本来还在闹着发高烧到昏沉躺在床上的景晓萌,想要他陪她玩耍。幸好张稀霖及时地拉住了她,好不容易才哄得她忘了景晓萌的事先去睡觉了。是以,张稀霖才得以闲适地正坐在楼下一件件烘干衣服,独自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偶尔她想,其实她也会迷恋那种传统的家庭主妇的感觉。毕竟她的性格也倾向于守旧的那种自律的人,很喜欢这种一个小家被她经营得很有成就感的感觉。
      只不过是她一接触到外面的人和事,与她想象的不符,她才会把那种渴望很好地抑制下来,变得“不近人情”的。
      也是,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默默承受呢?张稀霖这样想着,伸手把衣服叠了起来。
      而正当她叠着的时候,景晓萌默默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不小心碰到了挂在墙上的油画,发出了一声响声。
      张稀霖听到声音敏锐地回头看去,见他下来微微点了下头,“你要吃什么?”
      她以为景晓萌是饿极了,才自己强撑着爬起来下楼的,站起来就要起身进去厨房。
      而景晓萌苍白的脸虚弱的笑笑,“不用。这两天麻烦你了,告辞”
      张稀霖明显一愣,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说什么,脑袋不由地点了下头,唇微微地抿了起来。
      只是她抿唇的时候太过用力,左边有酒窝的脸颊就显了出来,还而且因她的唇薄下撇,倒像是她面无表情,很冷淡的样子。
      景晓萌目光闪了闪,紧了紧下颌,然后隐去神色。
      半晌无语。然后他的长腿跨出大门,张稀霖也跟了一步站在了原地,直到景晓萌的背影消失不见,才默然合上大门。
      这倒不是她有多不想他离开,即使景晓萌真的挺希望她能挽留他一下的,说不定她自己也是——她可能只是习惯那样做了而已,毕竟谁希望自己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主人家立刻就关上了门呢?
      这总归来说并不礼貌。
      虽然真正的原因,是她也想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的最后一秒,好把他的背影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罢了。
      张稀霖是个在传统家庭关系中长大的人,却并不曾感到幸福。
      曾经她以为她的不婚是惊世骇俗的,但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原来那不过尔尔——她自以为的惊涛骇浪,正如她不理解别人的举止那样微渺。
      正似这个世界根本不会在意一抹孤魂,能记住她的,只有同样进击的变革者而已。所以,就算现在景晓萌离开的话,也是正因为她之前已经给自己做过太多心里建设,所以除了那一刹那的失落后,之后她也才没有任何感觉了。
      她也向来都是很随遇而安,也不强求任何东西的人,有时候很重感情,有时却又是个冷漠至极的极端之人。大概就是那种她常走过奢侈品店旁拆迁的大楼,看着一边是在废墟前面摆摊的年老菜农,一边是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售货员,像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突兀又真实的模样。
      人们其实都该感叹于他们所创造的价值--正因为每个人所创造的价值不同,所以才会导致了这世界的不同。就如同这世界维持的秩序,是最原始的生物本能,只不过经过智慧的人心的美化,才变得让人容易接受罢了。
      如同一件微小的事物,即使再不起眼,再让人难以接受的质朴,赋予了特定的含义以后,也能迸发出最强烈的情感进而影响他人--只不过人类有限的思想,会局限了这样思考和发现的机会罢了。
      曾经张析闻在张稀霖选中文系后还笑过她,笑她那么冷漠的人怎能担任起这个社会所谓传播文化的责任,到时候甚至会会误人子弟。
      她说得很真,甚至连张稀霖偶尔想到这个也会感到沮丧。
      原本她想着,这世界上这么多人,她又不需要很大的地方,只需要那么一小块地方生活就够了,本来她也以为她能很简单地做到,但她后来发现,无论如何,却没有那么一个地方真正属于她。
      当她想痛苦的时候,她怕会吵到别人,当累急了想倒在地上也要注意得体与否,当她一个人痛苦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总是在意别人的想法。
      而如果有一天她说她想自杀,那么这个社区的人就会用不可思议、惊世骇俗的眼光看她,站长或许会找个心理医生来治疗她,直到她保证好好生活为止。
      她一直是个倔强却并不坚强的人。从不肯说出自己的病,不只是因为不想麻烦别人。而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会有医生给她治病,也会有人关心,即使只是浮于表面……
      可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虽然她自己想要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可能缺乏拴住她的心得事物出现,没有归属感而已,漫不经心地做了个决定后,在泛滥生命而已。
      即使就在前两天,景晓萌出现了。狼狈地出现在在她的世界里,破开她的蝉蛹,想要把她从黑暗潮湿黏腻地地方里拉出来,让在光明的世界里待着——可她却不能答应。
      她的价值观,她的懦弱,和她已经决定放弃了的生命,都不允许她答应他的请求。这种带有些淡淡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是对什么都好像失去了兴趣,也觉得未来好像很寡淡,没那么吸引人的感觉。
      换句话说,也许是这个世界的和平仍在,但人心的陷落,让她让她变得挑剔起来,才会肆无忌惮的浪费自己的生命,并没有任何求生的意愿了。
      诚然,她现在只要准备好张溪岩的后路就好了,其余的并不需要担心。
      可如果要和他在一起,那么她之前好不容易决定好的一切,她的世界,又要重新再铸就一番才能适应,可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再去做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崩溃,满盘皆输的挫败感已经完全把她打败了。
      她从小没有被授予良好处理各种事务的家庭教育,又缺乏被人关心,所以才会长到这么大,却还幼稚地拿自己的生命来赌气,并不想再管那决堤了的一切......所以那一切,应该也不能全怪她吧?
      而距离张稀霖和医院约定的手术时间,已经过了期限,医院发来的通知短信通通被她删除了,张稀霖也决定不再去捣鼓这件事情了。
      张稀霖此时已经并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之手,或是极乐世界,她只觉得,如果对别人没有影响的话,除了天大地大,其他的就她最大。
      如果人真的能抛却一切,过得这么恣意的话,谁都想继续活下去了。可惜的是,这是完全不顾后路的人才有的特权——就比如她对景晓萌的态度。
      她可以如此冷漠地拒绝他如此低下苦苦地追求,是因为她清楚地明白,他们的生命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了,所以她才会如此决绝……
      呵,只不过,这该死的特权好像也有点副作用呢!
      不然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地疼痛起来呢?
      张稀霖至此也是几乎不出门了。一是因为她怕见人,加上她身体也不好,神经脆弱又没安全感,即使在熟悉的地方她也很难入睡,更别提去别的地方了,所以张稀霖就更加孤僻地待在山上。二来是她本来也就不怎么强烈的求生之路,又没什么朋友。
      在自从她拒绝了景晓萌以后,她的精神状态也难免更失落起来,她时常感到胸口难以呼吸,心脏绞痛,也实在难以奢想更多。不过将近双十年华,她的心却已经像枯木那样残破。
      她也偶尔难得生出了一些莫名地情怀。总觉得人的一生总要有一次不是为了行程的行程,来看看这个国家每一寸土地上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束阳光才是,才不至于因为匆匆的一眼,看不尽这繁多,就随意地对。毕竟很多精美绝伦的东西比起一个人的眼光,已经更早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值得人去优待,欣赏。
      张稀霖也曾经一直幻想着能坐坐看天上的飞机,穿云堕雾,飞越沙丘,也想看笔直的列车平稳穿越平原上绿油油的草地,看林立栉比的高房,铁架桥下行驶的汽车……和同一片天空底下,那些无法直视阳光活着的人们。
      她明白,这个国家赋予那些有能力可以享受这些的人民的一切,也是为这个国家奉献最多的人。
      而这个他们的国家,用一种他们创造的完美的秩序,来向人展示他们宏大的成果——只不过她比较不走运,感觉像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后,她就出现了问题。
      她活的这个世界,生活的这个国家,甚至于她身边这个社区的所有人,都会在日新月异的斗转星移中前进,只不过她是个比较没有燃油的汽车而已,到不了约定俗成的终点了。
      张稀霖年少也曾一度有很多抱负,不过那些豪情壮志却随着她渐渐破财的身体,和平凡的生活,湮灭在短暂而又漫长的历史长流中。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发现,人真的是种矛盾的生物。在她觉得自己并不高尚的时候,可偏偏她又会顺从自己心里所向往的高尚思维,而当她不得不因为生活低俗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一直饱受煎熬、拼命地想维持那高尚,却最终屈服于卑鄙的低下。
      其实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只不过因为本身的脆弱,能力有限,才会潜意识地选择群居在一起。而当初张稀霖为了更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觉得她只要需要学会收敛,谨知慎行,然后一步步前行中减弱被赋予的自私、固执,就可以生活的很好了,结果到最后她才发现,任何的准备,在面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时,都是多余的。
      人往往把无法抵御和那种无法言喻的一切,“衍生”成神明的报复。可笑的是,这因为人无法承认自己会被自我的某种内心虚无化力量束缚而找的托词,目的却是为了是更好的执行这一准则。
      当然,每个人选择生活的方式不同,在张稀霖的眼中,最大不可行的是理所当然。她总觉得,无论当一个人处在什么地方,最好都要像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一样新奇,带着赞美、警惕、审视的眼光。尤其是去到别人创造的地方,碰触别人的精神时,更要战战兢兢才算尊重。
      而在这样大多数人惯常“不明所以”的生活中,不论你认为自己是不是特殊,你永远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只有时间才能告诉你最真的决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善恶比例不明的地域里,你将会遇到的,是什么世界。
      当然,也许你并不会知道,这一生你遇到的爱你的那个人,是那样的风华,结果你却无视践踏那样的心——就像她对景晓萌做的那样,她甚至连给自己一个去了解他的机会都不敢!到最后,也就只能这样,庸人自扰地活在了她脑海中的世界里。

      景晓萌踏万山丘壑涉水而来,不期然遇见那样一个人的生活。虽然也有那样曾随波逐流过的岁月,但却知道她的眼光却不随任何人的改变,所以才深深迷恋上那样他不曾拥有过的沉静。
      他知道,她就好像是从那山地下长出的荒草,又兀自逶迤成一棵把枝丫稀疏延伸进天空的大树。这期间她经过多少的窘迫,剥皮裂纹的撕扯才造就神识——贵重,却难懂。
      就像她难以和人正常交谈,那么困难的活着,却拒绝了他邀请她一同面对这生活的请求--拒绝了他这根唯一向她伸出手的浮木的那样令人难懂。
      有那么曾经几个瞬间,景晓萌邪恶地想,他肯定要恨死她才对的。
      他本来生活在那样淳朴的小渔村里,每天有暖洋洋的光温暖身体,有疼爱他的妈妈,现在来到这个阴冷的山坳,每天认真辛苦地活着,虽然不起眼但充实……谁知到头来,却因为喜欢上这样一个她,而伤透了心,甚至怀疑起了自己前半生的一切,差点把自己全盘否定了。
      不过张稀霖又何尝不是呢?景晓萌如是想着,她也是因为自己的家庭、因为某些人的作为,才不得不这样自不量力,虔诚又卑微地活着吗?她心里大概也有难以启齿的伤痛,才会这般的,不然一个正常人实在没必要每天都过得如此计较。活在那样的家庭里,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只不过或许是她的未来,早就因为那样的环境,而已经注定灭亡了也说不定。
      一切都是生活中难解的难题罢了。

      张稀霖的身体,在她的短期自我修行旅游回来后,每况愈下。
      她堪堪把家里打扫干净后,打算好了一切,本想让张析闻回来一趟,算是她们三姐妹度过最后的时光的。却没想到,打电话让张析闻回来时却出了问题--因为张析闻说暂时脱不开身,就不打算先回来找她了。
      而张稀霖自那次在陆氏公司实习和后来的争吵过后,话本就不多了,加上张析闻又无意中说张稀霖“骗她”医药费的事——“哼,你现在不也没着急用去医院嘛!要是真的,你会这么漫不经心吗?”--张析闻无意中说起了这个。
      而张稀霖就是自从那一次,偶然听见张析闻在电话里和她说起这个后,心里越发起了火,就更少和她交流了。
      张析闻说赶不回来后,张稀霖更是没有和她解释的欲望,也歇了什么最后时光的心思,只是说会把张溪岩寄在站长家,叫她到时候去接。
      只不过打算得好好的,却是在带张溪岩去站长家的时候,有些麻烦罢了。因为当张稀霖谎称她要出去旅游,想要把张溪岩放在她家的时候,站长的脸色并不太好,犹豫了一会,大概是想拒绝。
      张稀霖心里知道她小孙子出生了,怕是不想照顾张溪岩了。但她却装作不知,也没说什么,只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她--远多于张溪岩寄住几天的成本,再次恳求。
      站长第一次犹豫地收了起来,这才略有了笑脸,把张稀霖让进客厅,还关切地寒暄几句,让她不要学别的女生再减肥了,“瞧你现在也变得忒瘦了些.....”
      张稀霖扯出一抹微笑,摆摆手,看了一眼蹲在门口角落玩着自己手指的张溪岩,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立刻转身走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第一天,张稀霖其实没有睡着。惨白的月光照在她空洞睁着的眼睛,眼角的泪打湿了枕巾。
      她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确认她的确需要手术、却无法支付那昂贵的费用后,就写了一纸书打算寄给景晓萌留作最后的纪念。
      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写什么,只写了个抬头名就空着。
      反倒是给张析闻留下一串千纸鹤,和张溪岩该注意的生活的事项,比如说不能吃太咸,不能跑太快之类的事,事无巨细。
      坐在花园中树丛下的张稀霖打算待会就回病房,然后换了衣服出走。随便旅行到个什么地方消失都好,就只是不想再活在这片,她曾经那么绵长呼吸过的天空之下。
      只是在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后,气喘吁吁地,却不曾想看见景晓萌那个黑白蓝条熟悉的身影,在病房门口踱来踱去。
      张稀霖只得退后一步贴在转角的墙上,心下有些慌张和茫然,但却无法思考地,只是低头默默地看着住院楼下穿梭的人群来来往往,心思却慌乱地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而没过一会,狭长的走道上突然投过一片阴影。
      张稀霖抬头,才蓦然发现景晓萌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静静地看着他,就仿佛是她第一次见他似的。
      而景晓萌站在背光处,看不清表情,气息却不再像他最后一次从她家离去的那般阴鸷。
      张稀霖向前一步,阳光顿时刺进眼中,她闭上眼睛,看见鲜红的血液流在那层薄薄的眼睑上。猛然间,一个思绪钻入了脑袋:景晓萌是学医的,也许她该向他求救才是,只可惜,不知他会不会拒绝自己呢?应该不会吧,不过自己那样也太犯混了点,惹了人家,又要人家帮忙……晕倒前的张稀霖,不禁捂着因无法进食而灼烧的胃部这样想着,只是沉默。

      不知度过了多少时光的张稀霖,在乍然醒来后,一下就看见景晓萌握着自己的手放在怀里撇头睡着的样子,脑袋还有些懵,但她不想过多接触,所以立刻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没想到却还是把他惊醒。
      景晓萌揉揉眼睛,坐直身体,才看向张稀霖。
      他的眼里不复以往一眼到底的纯澈,整个人却是深沉内敛了许多,多了几分其他异样成熟的感觉。他静了静,不知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他还是郑重地开口了,“我听站长说,你把溪岩放在她家去旅游了。但昨天姚奶奶来医院的时候说,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景晓萌看向张稀霖,希望她可以慈悲一点说明一下。
      但张稀霖无动于衷。
      于是景晓萌只好继续低头扯着雪白的床单一角,“……都怪我,我还以为你体育考试偷懒、又像别的女生一样减肥,才会对你忽冷忽热又一直误会……亏我还是个医生,你手那么长,我却没想到那是先天心脏病,只记得你帮我吹过头发了”
      景晓萌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也暗沉了起来。
      张稀霖仍旧静默,一言不发,因为她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是景晓萌的样子,可却又不是。他的想法似乎依旧良善,会将什么事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是没错,可一下子说这些话,也未免太过奇怪了,是以她仍旧一动不动。
      景晓萌却忍不住了,他伸出手,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气愤的看着她。
      张稀霖的东西一向保管良好,是以她认了一会,才认出那是自己写了景晓萌名字的信纸。
      张稀霖眼睛眯了起来,顿时被发觉秘密的恼怒盖过了羞耻,她冷冷地看他,一把抢过那纸张,就要下床离开。
      景晓萌却按住了挣扎的她,也不顾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把她压在床上凑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以不容拒绝的压迫认真道。
      “我在这里,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还是你根本就不想活吧?你认为你的病是负担,所以连问都没问就自己决定要走,这一点也不公平!”,景晓萌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却又忍住没有发作,只是下一句的声音,却不免露出了几分末世的颓然和死寂,“怎么能,你怎么能.......让我学会爱上一个人却不允许我爱你,还要任凭你的死来撕碎我的心呢?”
      景晓萌趴在她的身上泪流满面,用力地抱住张稀霖,只是呜咽,“难道你还真想把你的生日当成祭日过活吗?”
      张稀霖被那突如其来的哭声给震得有些懵懵懂懂地,一下子没反应太过来。只是虽然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但听到那些话后,她也不免感到羞愤--就像是穿着白色衣服那样毫无遮挡的安全感,被人看清了心里的秘密--尤其是旁边的一个病人听到后,也急咧咧道,“你一个小女孩干嘛想不开呢?”
      这更让张稀霖更加难受——她从来都不喜欢被如此关注,也从不喜欢被人干涉的一切。她默默独自守护自己的秘密,为的是保留她的一份尊严,但他却让她费尽心思做的一切变得那么可笑。就算说出来,她又能怎么样,他又能怎样呢?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就算有,也只有一点点,可那仅有的一点点还是基于顺遂的情况下。
      正因为她脆弱的心不够强大,她的身体也无力支撑起那无望的、为了心中理想世界的重铸。所以只是刚好她妈妈留在她心脏的闹铃响了,也提醒她该去见她妈,离开这个世界了而已--除了接受,她想不出有更满意的选择了。
      而他,还想让她怎么做呢?

      张稀霖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胸口的位置多了一条伤疤。医生解释说,是匆匆赶来的张析闻给她签的手术同意书后,就没说其他的了。
      而张析闻坐在病床旁,眼泪汪汪地责怪张稀霖不和她说生病的事,却也说不出是谁帮忙交的钱--因为她是后面才来的,倒也没骗张稀霖说是她交的钱什么的,至于之前的约定,她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
      张稀霖之前给张析闻打电话要她回来,是本来打算她们三姐妹好好在一起几天的,可她之前却总是推诿,张稀霖才歇了这个心思。
      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张稀霖,看着光鲜靓丽的张析闻不由黯然,心想,要不是她做了手术,怕是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吧。是以,张析闻其他一些关心的话如此一说,赚足了颜面,也算对之前的事做出了解释--不过张稀霖也懒得搭理她了,只是说她累了,就冷淡地闭着眼休息。
      其实很多事情她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而张析闻感觉到张稀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以后,也更渐渐疏远了她,只是淡淡地照顾着。所以拢共在这里待了没有两天,张析闻就说要回去邻市帮陆驳开发新的项目。
      张稀霖也没什么反应,随她去了。
      倒是大概她愧疚了些,留下一笔给张溪岩做生活费更多的钱,也给了她大概能花到一学期的生活费,张稀霖自然收了起来,没有二话。
      只是之前“昙花一现”的景晓萌也消失不见,又没人照顾的张稀霖很是不便,很多事情都无法自理,又心想着其他,整个人都有些恹恹。可她偏偏天生又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每次只有等到饿得不行了,才会请别人打包了些饭食进来。不过就算是只有那么些时候,她也总是不免觉得尴尬,总觉得是在向人坦诚自己的孤苦无依似的,所以也很是抗拒。
      好不容易等张稀霖休养好了,回到家赶紧把张溪岩从站长家接了回来,安置好了。再去学校办好半年的休学手续之后。张稀霖才发现,不论是学校里面、还是外面,铺天盖地都是景晓萌回归陆家,且即将和同是大集团公司老总刘玉歌的独女刘世曦订婚的消息。
      张稀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些微酸的刺痛的。但她一向用最坏的眼光看待生活,何况本来就是她自己那样拒绝他的——最多能指责下他的动作太快了而已。所以这也只是有一点打击到她。她照旧按照以往的生活过着--虽然凭空多了几分不甘和失落,但却很好的被她压在了心底。
      只是唯一变换的一点,就是以前很不喜欢运动的她,因为现在的身体太差,所以尽力去运动来保持身体健康。
      本来张稀霖觉得,现在自己的病也算治好了,修养好以后,钱省着点,也够花到毕业找到工作。一切的事情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进展……虽然情感生活上的失败会打击到她一点,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生活,因为她向来擅长忽略那些令她不愉悦的事情——只要忙起来就够了。有时张稀霖会想,是不是以前她就是太闲,才会想这么多,变成这样子的,而现在一点点改变了,倒是还好。

      张稀霖犹自过起慢慢充实起来的生活,本以为还能一直继续下去,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张析闻给破坏了。
      那天她带着张溪岩在山下操场稍微锻炼了一会,照旧回到家的时候,却才发现张析闻回来了,还把房间里翻得乱乱的。
      而张析闻一见到她回来,突兀地,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家里的房产证放在哪里。张稀霖的心里顿时多了一份警觉。
      果不其然,追问下,张析闻才勉强承认说,是要先拿房子去抵押周转一下,说是到时候陆驳就会把钱还给她们了。
      张稀霖听完她说的话后,不禁皱起眉头,语气就有些冷然了,“你怎么能相信这种鬼话?”,她严肃道,“难道你真相信他是要扩大竞争,而不是因为景晓萌要彻查公司财务去填补亏空?连我都知道的事,你,还是说他答应娶你了?别傻了……我们不是说好,这房子是给溪岩的吗?你要用钱,妈妈留的钱,还有我和溪岩的升学基金都在你那,你可以先用。但是这房子是溪岩的,没有人能动这座房子!”
      张析闻大概没想到,张稀霖会这样态度坚决地回她,怔愣了一会,明显强忍怒气,笑了笑,舔了舔嘴唇,还想争取,“溪岩懂什么,房子给她也没什么用……”
      张析闻说着说着默了声音,看见张稀霖冷漠的眼睛直盯着她,这才意识到,作为姐姐,和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样说是有些不妥。
      然而过了一会,张析闻就不耐烦了起来,她粗声粗气的说。
      “那好,既然你要这个样子,那其他的我也不说了。你说这房子是溪岩的,那我们让她自己选,她愿意和谁在一起,谁就有对这房子的处置权力,这样总可以了吧!”
      张稀霖被张析闻突然愤怒的语气一击,有些茫然,但那话是没错的,所以一下子就皱着眉应了声是。
      张析闻后来就没有再言语了。而张稀霖想想都是一家子,再怎么吵也还是这样,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事了,没去多管。只不过,张稀霖再也想不到,张析闻真的会这样行事--她本来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张析闻兴师动众地把张溪岩拉到门前的空地上,竟真的让张溪岩选择要和张稀霖,还是和自己一起生活。
      直到此刻,张稀霖才皱着眉头认真看了完全不像样的张析闻一眼,掩去眼里控制不住泛滥起来的悲凉和失望。但她明白张析闻本性里是那种好强,说到一定会要做到的人,都到现在这样了,肯定没办法阻止的,所以也就不再说话了。
      而张溪岩睡的迷蒙被叫起,被森林间互相喘息的风声刺得打了个激灵。
      认真睁开眼,就看见久逢未见的张析闻出现在家里,嘴里说着她不懂的话,好像是让她选择要和谁一起过活似的,一下就愣了。张溪岩不明白这样的分开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大姐如此强烈要求,那么她自然也是听的。
      张析闻为了显示她的公平,并没有催促。
      而张溪岩就一个人呆楞楞地站在原地,咬着手指思考。潜意识上她是更愿意和张析闻亲近的,虽然张稀霖比较能让人安心,但因为每次张析闻回来她的愿望都可以得到满足,而张稀霖总是一直不许她做这做那,所以她还是比较喜欢爱笑的张析闻。
      张溪岩这样心想着。只是,抱着布玩偶的张溪岩看了看落寞在一旁不再看她的,无喜无悲的张稀霖又心有不忍--刚刚她还怕她冷,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呢!所以,张溪岩又有些犹豫,迟疑起来。
      一阵风刮过,张溪岩额边的发丝撩过。
      张溪岩蓦然看见张析闻眼里严厉催促的目光,第一次见到这种目光,就像她为数不多记忆力爸爸严厉的目光一样。
      张溪岩有些慌乱不敢反抗,只好犹豫着,跑过去拉住了张析闻的手。
      一切结果,显而易见。
      张稀霖见此,心里自然是失望。
      有心再要和张析闻交涉,奈何张析闻一句也不肯听,她的确又不占理,也做不来赖着不走这样的事,她也只好拖着虚弱的身子收拾东西离开了这个家。
      而张析闻也很是迅速地,当天就将张溪岩带回了邻市她租的房子,不见踪影。

      小剧场
      (十五)
      一天,景晓萌爬上五楼宿舍,发现自己没有带宿舍钥匙,只好下楼去找舍管拿钥匙,爬上五楼开门。
      开完门后,景晓萌下去还舍管钥匙,再爬上五楼,结果在楼梯口碰到张稀霖。
      张稀霖,“咦,原来你在啊!我看你门没关,就顺手帮你把门关了……”
      景晓萌仰天长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张稀霖眉头只皱了皱。
      景晓萌一下子吓坏了——好嘛!一下回到解放前,这么一来,不是跟张稀霖又不熟了嘛!
      景晓萌瞬间低头,“我错了,哪都错了,哪哪都错了……错错错,是我的错,求你原谅我不会犯错.......”

      (十六)
      记者问:“景夫人,你认为,在景先生的家里,最美的风景是什么?”
      张稀霖,“最美的风景--当然是他”
      众记者一脸跪服,这狗粮撒的。
      张稀霖的这股理所当然的正气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一向都是一本正经的景晓萌。
      一天,景晓萌一脸自得地问张稀霖,“你看看我脸上有什么?”
      看了半天,景晓萌自己忍不住了,“美貌啊!”
      张稀霖默默地把那句“gou仗人势”给咽了回去,暗下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夸这家伙的好。

      (十七)
      若干年后,涂洛山夕阳下的长凳上坐着两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张稀霖,“你不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吗?就像现在这一刻,我们正在慢慢老去,在这世界上却不知道有多少新生儿出生,多少的花儿绽放,多少的湖水波光粼粼……也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才上映了新的电影,在某个地方正有人结婚,或是窗台上阳光终于久违地照进了阁楼”
      “真是奇怪,好像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更想了解这个世界呢!我的身体不好,以前从没想这么多,有些东西没了就没了,如果不是有溪岩的话,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好像因为你在,我突然舍不得离开你给的温暖了……可惜,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风光,而你却只能陪我老在这个地方了,真是抱歉啦!”
      景晓萌,“你乱说什么嘛!我哪有那个时间去到处跑啊,看着你的脸,照顾你都不够了,还有一大堆小孙子要带……都怪儿子他们跑去外面做什么科研项目,还要累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真是”
      “其实我呀,只要能在这片土地上终老,有你和我分享曾经有过的回忆——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曾用我的双手,我的心,做出了我最大的努力就好”
      “而且,我们不是把宝宝养的很好吗?你看他们出去的时候,也比你以前更有礼貌,对人也友善,工作得不错,也把小孙子们教育得很好……”
      “哈哈,就这样一代一代下去,如果真的有轮回的话,那么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有曾经的我们留给我们的美好世界,你就不用因为别人过得那么累,也不会半夜哭泣,然后莫名其妙冷脸,那我追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景晓萌深呼吸了一下格外清爽的空气,回头看着张稀霖一笑,“你看,多亏在你身边,我才发现,原来我做了件这么伟大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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